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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他自己也無法理解,怎麼會產生這種又荒唐又真實的美妙感覺。

  他沒有往深處想,他不明白他一直滄陷在自卑的生活意識裡。和家裡人在一塊兒,他總覺得慚愧。身為男人,他沒有本事多掙些錢,讓家裡人的生活好一點。由於太忙,連家務活也沒時間多做。長時期以來,他一直覺得對不起家裡人。和領導和同事們在一起呢,又總覺得人家看不起他。自己什麼都不如別人,說話辦事就處處小心,總害怕犯錯誤和得罪別人。由於他做人一直做得很小,當然也就很累。

  而這天晚上就不同了,他是和小偷在一起,自卑感就沒有了,反而還有些居高臨下,在他來說,這種感覺並不常有。楊光多年迷失在黑道上,是自己搭救了他,親手把一個大活人從黑道上背了回來,讓他重新做人,這等於改交了一個人的命運。改變別人的命運,就等於佔有了別人的精神。佔有別人的精神,實在是一個男人最大的精神享受了。就是這種精神享受,讓于富貴產生了美妙的感覺。

  精神享受,永遠是人生最美妙的感覺。

  現在我們再看著于富貴背著小偷,在夜晚的路燈下,心情愉快地站在金水大道邊上,伸手去攔面的,就理解他這種非常行為的心理動機了。

  鄭州的黃面的很多,蝗蟲一樣爬滿了各條大街小巷,白天黑夜什麼時候都有,攔一輛面的實在是很容易的事兒。于富貴幾乎是剛站到那兒沒有兩分鐘,一輛面的就開過來了。司機發現他背著人,還主動下來為他們打開車門,幫著于富貴把小偷弄到座位上。

  這就是城市文明。

  城市文明的鑰匙就是金錢,金錢就是通行征,只要你給錢,就有人給你服務。

  「上哪兒?」面的司機問。

  于富貴說:「上醫院。」

  「上哪個醫院?」

  「讓我想想,這樣吧,上省體工大隊醫院。」

  「健康路那個?」

  「對,是健康路。」

  車開起來,遊在河流一樣的燈光裡,使人想到城市的夜晚像夢境。

  剛才,于富貴及時地想起來了一個王大夫。王大夫是省裡治療跌打摔傷的名醫,和他于富貴一樣也是鄭州市的政協委員。他們曾經在一塊兒開會吃飯,有一點交情。他記得王大夫在省體工大隊專門給運動員看外科,他就讓司機把他們往那兒送。他想,送到王大夫那兒不但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療,而且也可以少花些冤枉錢。現在醫院裡也不再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了,你給錢他才給你救死扶傷,並且宰人宰得厲害,所以該躲還得躲。

  如果我們留意于富貴這時刻的思維線索,就會發現,他剛才背小偷時還演覺得荒唐,現在他已經把小偷當成朋友了,不僅背他上醫院,而且還想著為他省錢呢。

  還好,王大夫正巧上夜班,找王大夫沒有做難。

  「他怎麼了?」王大夫問。

  「摔傷了。」于富貴開始替小偷掩飾。

  「老于,病人是你的……」

  「朋友,朋友。」

  這是他今天晚上的第二個非常行為,把小偷引為朋友。

  朋友,這可能是一個警察送給小偷最好的禮物了。

  於是,等到把楊光安排在醫院裡,他一個人走出醫院準備回家時,站在大街上先呆住了。這時候他才認真回想起來,我今天晚上都幹了些什麼呀?一回到現實生活當中,他才感到自己實在是太荒唐了。

  這時候已經夜深了。從醫院到他家雖然不算太遠,打面的也要花六塊錢。隨隨便便就花六塊錢,他可不捨得。他點著煙,一邊抽著一邊溜達著回家去。他邊走邊想,今天晚上這事兒該怎麼對人講呢?

  這時候他才發現,好像怎麼講都不合適,而且怎麼講也說不明白。你總不能說你去單刀赴會和小偷明挑吧?這算什麼呀,算警察和小偷決鬥?事先怎麼不向組織上彙報?又不能講人家只偷了你一個工作證,你就逼人家跳樓自殺吧?更不能講你一個警察不但沒銬小偷,還把小偷背著去看病,這不就和黑社會扯不清楚了嗎?這一下可麻煩了,不但沒有人相信你,還認為你和黑社會鑽一個褲襠喪失了立場。那就算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唉,多少年來的經驗使他深切感到,什麼事情只要一本正經地擺到桌面上,一扯到領導那裡,就麻煩了。

  能不能不講?

  也許別人可以不講,他于富貴不能不講。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沒入黨的時候,辦什麼案做什麼事都還向領導如實彙報呢,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是黨員幹部了呢?

  那麼向誰彙報?當然給李大隊長。雖然他也是刑警大隊的副大隊長,畢竟是副的,李大隊長是正職,正副之間雖然一字之差卻差之千里,他就得向李大隊長彙報工作。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辦公室的白主任也和他的領導差不多。凡事不向李大隊長和白主任說說,就覺得對組織上隱瞞了什麼一樣。但是,今天晚上這事兒,可怎麼彙報呀?

  想著走著,就走得快。已經走近廠區的小胡同了,于富貴忽然看見胡同口處黑乎乎一團,黑暗裡好像蹲著一個人。

  「誰?」

  果然,一個人從黑暗裡慢慢地站起來。

  「誰?」

  「我。」

  一搭腔,才知道是王海。

  「你怎麼在這兒?」

  「廢話!等你嘛。」

  好兄弟。于富貴心裡一熱。

  「等啥哩,沒事兒。」

  「怎麼,結了?」

  「結了。」

  「那走吧,回電話去。」

  「給誰回?」

  「李頭嘛。」王海連忙說,「對不起老于,我呼你,不見你回,我怕出意外,就給咱李頭彙報了。現在李頭還在等電話呢。」

  這下可糟了,不說也不行了。于富貴連忙問:「你沒給我家裡人說吧?」

  「沒有。」

  「還好。那,那走吧。」

  這也是多少年養成的習慣了,由於職業的關係,警察成天和壞人打交道,經常處在危險之中。每每執行任務回來,都要及時互通情況,互相報個平安。

  「也好,先報個平安混過去,詳細情況以後再說。」于富貴說,「王海你記著,這個事兒,無論如何不能張揚出去。」

  王海笑了,「什麼事兒呀?你還沒有給我說哩,我怎麼張揚?看你這樣子,是不是出事兒了?」

  于富貴也笑了,「你看,我自己先糊塗了。出事兒倒是沒出多大的事兒,只是今天我辦這事兒,咋想都沒法兒對別人說。」

  王海說:「你這話一丈深一丈淺的,到底是怎麼了?」

  于富貴說:「走吧,先回電話,回了電話我給你細說。」

  已經深夜了,兩個人還得去找公用電話。于富貴想,有個手機就好了。他任副大隊長後,辦公室白主任曾經給他配過手機,那時候他說什麼也不肯要。總覺得自己不是個正經領導,工作作風樸實些好,別再搞得脫高了群眾,就裡外不是人了。後來局頭們為這事還在大會上表揚了他,弄得他想要也沒法伸手了。每每想起來,就覺得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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