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張笑天《公開的內參》 無鹽變成西施 一走出大連火車站,就感覺到了海風的濕潤,果然不象北京那樣乾燥悶熱。 安路路東張西望地找了一陣,大概女朋友沒來接他,略顯有點失望。他同陸琴 方握握手,解嘲地說:「大概電報沒有收到。說是四個小時準時送到,哼,中國辦 事情的效率,要二八扣。好了,我到八七療養院去住,回頭見,我住一○七棟。」 說罷,他跑到站前廣場右側叫了一輛出租車,走了。 夏天天長,六點鐘光景,太陽還沒有落下去,站前廣場和青泥窪橋那裡人頭攢 動,擁擠的程度絕不亞於前門大柵欄。 陸琴方步子很慢,順著坡形路走下來。他也在東張西望,他相信,戈一蘭無論 怎樣忙,都會跑來接站的。 廣場上停滿大小車輛,插滿紅紅綠綠的牌子,寫著名目繁多的會議名稱,私人 接站的漸漸稀少起來,陸琴方回頭望望,出站口那裡已經關上了鐵閘門。 他沒有發現戈一蘭的影子。他有她的照片,是錯不了的,尤其那啤酒瓶子底一 樣的厚眼鏡,是醒目的標誌。 戈一蘭沒有來,至少是沒有準時來。 陸琴方多少有點失望,放下手裡的提包,點上一支煙,吸著,考慮怎麼辦。是 給康平掛電話呢,還是叫一輛車子直驅S大學。 在他想主意的時候,有個姑娘朝他走過來,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略停了一下, 圍著陸琴方繞了一圈,又停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他。 這就不能不引起陸琴方的注意了。 這姑娘看上去二十四五歲年紀,長得很美,皮膚是象牙色的,很細膩,明眸皓 齒,脖子很長,梳著披肩長髮,上面是平直的,只是發梢松松地向裡卷了一下,形 容為一道黑色的瀑布是很恰當的。她的衣著並不華麗,普通的白紡綢短袖衫,一條 顯得很熱的濘藍色的確良西服裙子,腳上是只值三塊錢的一雙塑料涼鞋,淡灰色的。 象個樸素的大學生,又象個文工團團員。她為什麼盯住自己不放呢? 陸琴方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以為自己的衣著風紀出了什麼有傷大雅的 地方,低頭看看,一切正常。他扔掉大半截煙,提起皮包,打算去叫出租車。 這當兒,那個風度迷人的姑娘笑眯眯地靠上前來,有禮貌地問道:「如果我沒 有認錯的話,您就是著名記者陸琴方同志吧?」 陸琴方一怔,心裡納悶:她怎會認得自己? 陸琴方含糊地點點頭,反問道:「你是?」 那姑娘嫣然一笑,說:「我是戈一蘭的好朋友,一個寢室的,我叫康五四。不 巧得很,今天午後戈一蘭到附屬醫院實習去了,她再三委託我來接您。」 陸琴方忙說:「謝謝,太麻煩你了。其實,我直接到學校去就滿好……」他忽 然瞥見康五四的眼光裡含有挪揄的神色,便不再說下去。她一定笑話自己了,既然 你想直接到S大學去,幹嘛又拍電報給戈一蘭呢?豈不是荒唐!他有點埋怨戈一蘭: 你有事不來也罷了,幹嘛要委託一個生人來接站,弄得雙方都很尷尬。 康五四奪過陸琴方的皮包,說:「怎麼樣?到海味飯館去吃點什麼,好嗎?」 陸琴方脫口說道:「啊,不,我在車上吃過了。」 康五四咯咯一樂,說:「您吃飽了,我可是餓著肚子的,學校食堂早關門封灶 了。」 陸琴方不好意思起來,他沒法再推託了。如果執意不肯去吃海味,這姑娘就會 嘲笑他小氣,好象怕花錢似的,於是他違心地說:「好吧,好幾年沒來大連了,海 味餐廳給我的印象可不佳,好象是一九七五年吧,我在那裡吃過一餐飯,一碗高粱 米飯,一盤燒青魚,魚是臭的,難以下嚥。」 康五四笑笑:「現在再去試試口味吧。」 他們來到青泥窪橋有軌電車站附近,二路公共汽車正和電車錯車,陸琴方向後 縮了幾步,康五四伸手拉住他的胳臂,三腳兩步從車縫中擠過去,手一松,說: 「您倒象鄉下人,給電車讓路。」說著又咯咯笑起來:「您別翻老黃曆,如今的海 味餐廳可是應有盡有了,只是價格高點,反正你們拿稿費的人不在乎,鈔票一把一 把的。」 陸琴方心想,這姑娘又潑辣又大方,看來非要一桌山珍海味狠敲他一杠子不可。 事已如此,只好順水推舟,在女孩子面前露出小氣相,那太傷面子了。 正是飯時,海味餐廳同中國任何一家飯館一樣,座無虛席。你在吃飯,背後早 已站了厚厚的一圈人排號等座,象胡同口觀看下棋的一樣,可比那還要討厭。 一走進餐廳,陸琴方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實在沒有興致排上倆鐘頭隊。如 果不礙於面子,他寧可挨餓,也絕不在這熱氣蒸騰、人聲鼎沸的地方多逗留一分鐘。 「怎麼,不習慣吧?」康五四看了陸琴方一眼,頭一甩,說:「委屈不著你的, 高等華人自然應當到雅座去。」 好象康五四事先就有準備,她同餐廳的服務員都很熟,一上樓梯就有人同她點 頭,一個二十幾歲的男服務員替她打簾子,客客氣氣地把他們讓進一個單間。 這屋子只有一張餐桌,鋪著雪白的剔花桌布,早已擺好了兩副杯箸,啤酒杯裡 插著卷成花似的口紙。陸琴方環顧一下四周,畫滿了技藝拙劣的水粉畫、油畫,都 是以海洋為主題的。畫師無疑想採用冷調子增加顧客的涼爽感,卻適得其反,油畫 離得太近,塗上去的色塊亂七八糟,看不出層次,像是長了癩瘡的大象肚子。 康五四隨手打開牆角的立式電扇,調了調回旋的幅度,莞爾一笑,說:「您感 到這些畫太庸俗了,是不是?生活本身並不都是陽春白雪。」 陸琴方笑了,拿起菜單來看看,遞給康五四:「你來點菜。」 「那不是喧賓奪主了嗎?」康五四說:「您是客人,當然應當您來點菜。」 陸琴方為了表現大方,點了八個菜,都是價錢最昂貴的。他對海味不甚瞭解, 只知道海參、對蝦、鮑魚最好,光挑價錢高的胡亂點了一氣。 康五四只是付之一笑,弓起食指彈了彈桌子,服務員應聲進來。康五四把菜單 推到服務員面前,說:「一瓶大香檳,兩瓶五星啤酒,要冰鎮的。唔,再拿兩瓶果 子露來,有可口可樂也行。」 「好咧!」服務員一笑出去。 好大的譜兒!陸琴方對這個康五四的第一印象並不好,清高、糜費、又有點盛 氣淩人的架勢,莫非這也是所謂「新女性」嗎? 一轉眼,酒菜上來,一張菜單飛到桌面上。 陸琴方斜了一眼,五十四元八角。他伸手去掏錢包。 這工夫,康五四早把一疊錢塞到了服務員手中。陸琴方臉熱辣辣的,趕忙站起 來扯住服務員:「不能這樣,這錢由我來付。」說著把錢塞到他另一隻手中。 服務員兩手托著錢,只沖著康五四笑,那是請她定奪。 康五四沒有說話,只是不容置疑地擺擺手,服務員如得聖旨,忙把陸琴方的錢 放到桌上,掀開門簾出去。 陸琴方不依地說:「你怎麼能這樣,哪有叫你破費的道理?」 康五四砰一聲啟開大香檳酒,咕嘟嘟地向高腳杯裡倒著,說:「難道一男一女 吃飯,法定該由男人出錢嗎?在您眼裡,女人不過是男人的附屬品,也是金錢可以 買來的,是不是呢?」 陸琴方慌忙解釋:「你別誤會,你還是個學生……」 康五四舉了舉杯,在鼻子前面晃晃,飲了個門杯,說:「是啊,我是窮學生。 不過,人窮和小氣不是成正比的。」 一瞬間,不良印象煙消雲散了,對面牆上那些拙劣的壁畫也顯得比剛進屋時順 眼許多。 康五四給他挾了一塊幹烤大蝦,問道:「您此行的目的,能透露一點嗎?假如 不保密的話。」 「有什麼保密的。」陸琴方說:「不過是隨便走走。我對大學生的生活比較陌 生。」 康五四狡黠地忽閃幾下長睫毛,說:「是老夫子搬救兵搬到您頭上了,是不是?」 奇怪,這姑娘這麼敏銳!陸琴方瞥了她一眼,沒置可否:「我又不是消防隊。」 康五四說:「五十年代的水龍頭,大概澆不滅八十年代的火焰的。前不久團市 委調查組來過,呆了一個月,乘興而來,掃興而去。您自信您比他們高明嗎?」 陸琴方不想正面作答,就說:「誰都不是救世主,我只是想看看。」 「那麼您側重瞭解什麼呢?」 「譬如對婚姻道德的看法……」陸琴方有意露點口風,想乘機摸到點什麼。 康五四哈哈大笑起來:「那您會大敗而回的。我不是預言家,可是能夠推斷。 您過去發表了那麼多文章,看待其它社會問題,應當說是入木三分的,可是對什麼 是愛情,您好象還是幼兒園水平。」 陸琴方笑得差點噴了飯。這姑娘的口氣公然是戈一蘭思想的翻版,只差指責他 是「假洋鬼子」、「偽道學」了。 陸琴方問:「這麼說,你也是主張性解放的了?」 康五四說:「我沒有什麼定型觀點。但我覺得你們所努力保護、維持的婚姻家 庭,很大程度是帶有封建私有制色彩的。一個人為什麼一定要依附、從屬另一個 人?依我看,好多家庭是按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社會習慣組合起來的,與愛情格 格不入。一旦有一方愛上了別人,就被認為是不道德的。墮落的,群起而攻之。」 陸琴方說:「按你的觀點,那些喜新厭舊的道德敗壞者倒應當支持了?」 康五四說:「讓我打個比方說吧——您別生氣,這只是假設,沒有實際意義。 您是有妻子的,別人和您自己都自認為是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的,您與您的愛是不是 有事業、觀點、志趣上的一致,我姑且不管,假如沒有,或者已經破裂,您突然愛 上了一個很值得愛的女人,那女人也真摯地愛著您,您怎麼辦呢?為了保證您的妻 子不受挫傷,您必須拋棄您和另一個女人的愛情去遷就。這是二比一的關係,究竟 哪個是道德的,哪個是殘酷的?假如我是那個不被丈夫再愛的妻子,我就悄悄走開, 不因為一個人而毀掉兩個人。這不是一種值得提倡的道德嗎?」 陸琴方有點糊塗,一時無法回答。是辯證法呢?還是詭辯論? …… 他悶頭喝了一口啤酒,突然問道:「戈一蘭也是這種觀點嘍?」 康五四大概不太勝酒,白皙的臉上漸漸泛出了兩朵紅暈。她推開酒杯說:「這 個,我不好代答,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們寢室裡就有三種針鋒相對的觀點。第一 種是正統派,相信真正的愛情人生只有一次,是主張白頭偕老的,即使有了分歧也 要想著『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別在意,我想這種觀點是合您口味的。第二種嘛, 嚴格說是虛無主義,或者又叫僧侶主義。他們認為世界上本來不存在什麼真正的愛 情,有的只是異性相吸引,是繁衍人類後代的義務,愛情是文人杜撰出來的名詞兒。 第三種觀點,相信世界上有愛情,但不是一次,可能有多次……您不是要深入瞭解 嗎?我不必多說了。」 「可怕!」陸琴方沒有料到事情這麼複雜,不覺脫口冒了這麼一句。 康五四哈哈地笑起來:「這就可怕了嗎?我看總比那些表面道貌岸然,一肚子 男盜女娼的偽君子要光彩些。其實,我看您也未必是堅定的衛道士,你也是有七情 六欲的人,我勸您還是不要卷到這個漩渦裡的好,以免自己破壞了幾十年養成的信 念。」 陸琴方笑道:「人連自己都信不過,那太可悲了。」 「是嗎?」康五四擺弄著高腳杯,用挑釁的語氣說:「假如有一個姑娘愛上了 您,來得突然而迅猛,前提當然是您中意的,您怎麼辦?譬如戈一蘭,你們不是很 一致嗎?」 這玩笑開得太具體了! 陸琴方心裡有點著惱,卻又不便變臉發作,就岔開話題說:「聽說旅順口很好 玩,車方便嗎?」 「您要去,當然方便。」康五四弦外有音地說,「在戈一蘭的計劃中,就有陪 您去遊旅順口的一項。那裡是日本大將乃木戰勝俄國人的舊戰場,您一定看過(日 本海大海戰)的。聽說乃木大將在情婦面前卻是個常敗將軍,哈哈哈哈……」 誰知道她是有史料根據,還是杜撰?陸琴方不敢就這個話題深談下去了。 他忽然覺得恐怖,戈一蘭再加上康五四,都是很難對付的腳色,何況還有僧侶 主義的同盟軍呢! 你能說這姑娘的某些有棱角的觀點都是一派胡言嗎?難道現在的被認為天經地 義的婚姻家庭都是無懈可擊的嗎? 內心本來有矛盾的人最好不去揭示矛盾,如同對神抵半信半疑的人最好不去燒 香是一個道理。 陸琴方對此行已經多少有點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