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張笑天《公開的內參》 「中國的索爾仁尼琴」 溽暑驕陽的七月,正是北京熱得難熬的日子,權威記者陸琴方特別樂於接受出 關採訪的任務。 快車一出山海關,立刻覺得爽風撲面,發粘的汗毛孔覺得少有的舒服。 陸琴方從五號臥鋪車廂裡伸出頭來,買了一籃子金縣水蜜桃。停車的時候,車 廂裡的電扇總是開著的,熱得不顧風紀的乘客們都擠到電扇下面來。 陸琴方對面的乘客嘩一下合上一本英文書,很有風度地瞥了一眼天棚上的小電 扇,說:「外國都丟到博物院去的玩藝兒,在咱這兒卻要高等華人才能享用!」接 著他大講起日本高速列車上的空調裝置。講的人津津樂道,聽的人點頭咂嘴。大概 人人都不懷疑他是剛從國外旅行回來的,著裝象,言談舉止都帶點洋味。 「假洋鬼子!」陸琴方狠狠地在心裡罵了一句,掉頭去看窗外,吃桃子,這個 人很討嫌,是從北戴河上車的,鼻樑上卡著會變顏色的太陽鏡,腋下夾著旱傘,提 著一個外國最時髦的硬殼「經理箱」,扁扁的,一上車就引人注目。 「淺薄無聊」,這是陸琴方第一眼的印象。他不屑於與之交談,只是悶頭看一 份「大參考」。他一上車就口若懸河、成為五號車廂中心人物的北戴河乘客,把北 戴河海濱療養地都斥為「一片污泥濁水」、「住上一個禮拜受了死罪」。哪裡好呢? 熱那亞,維也納,還有斯堪的那維亞半島的避暑聖地。 「業餘華僑」,陸琴方至多這樣恭維這個言必稱外國的公子哥兒。 他深深歎了口氣,想到這次出訪的內容,心裡更加沉重。 陸琴方的旅行目的地是大連,採訪對象是座落在黑石礁海灣的S大學。不是官方 指派,也不是他本人興之所至,實實在在是一個老熟人的再三邀請。 陸琴方認識S大學的校長康平。陸琴方今年四十五歲,康平卻過了花甲年齡,他 們是很能談得來的忘年交。他們友誼的創立,倒應該感謝遼寧北大荒五七幹校的改 造生活。 康平是個好老頭兒,搞了一輩子教育,他象所有為人尊敬的教育家一樣,清廉 方正,好似生活在道德楷模的框子裡,一分一毫都不出格。他從研究孔夫子的「有 教無類」入手,效法過盂子稷下設學。後來又研究馬卡連廳、凱洛夫。他一向很自 信,相信「弟子不必不如師」的真理。 近來他得了神經官能症——他急得不行,感到現在的大學生太陌生,他視為輕 車熟路的教育已經不靈了,如同披著騎士的甲胄、執著唐·吉訶德的長矛去攻擊導 彈基地一樣。 上個月在北京開會的時候,他抽空特地跑到象來街去拜訪負有盛名的「超級記 者」陸琴方,希望他能去S大學走走,寫點什麼,向社會呼籲一下。陸琴方初時不肯, 經不住康平百般請求,最後甚至說:「你若作難,不寫通訊、報道也行,哪怕寫一 條內參,讓中央領導同志瞭解一下大學生的現狀。」 應當說,康平是給陸琴方出了個難題。他出的題目夠棘手了:有關青年的戀愛 觀種種。 據康平說,他這個被女兒稱為「老正統」的人,連女兒都教育不了,不禁為之 長歎。 陸琴方當時大笑:「這也是『代溝』吧?我去又有什麼用?」 「不一樣,一物降一物。」康平正色說:「你是大名人,在青年心目中是有位 置的,何況,你還是正統的。」 這倒是實話,在新聞界、文藝界,陸琴方的私生活是嚴謹的、無可挑剔的。他 的妻子是個普通紡織女工,但他們相敬如賓,有過患難之交。談起陸琴方的婚姻家 庭,無論被稱為「保守的」,還是自稱為「解放的」,都不能不贊佩。 用康平校長的話來說:「你的作風,本身就是具有說服力的典範。」 陸琴方當然不會懷疑自己的正派,人家一片赤誠,卻之不恭,便允諾了。 這半個月,他處理了幾件積稿,發了兩打內參,匆匆會見了兩批外賓以後,就 買票登程了。 說真的,陸琴方既然有一對洞察社會問題的敏銳觸角,對青年們所謂「性解放」 的種種論調,能沒有一點耳聞嗎?不用說,他是持否定態度的。麥克鏡、喇叭褲、 迪斯科舞……總是被這些奇談怪論者首先接受,就象對面的在鋪上嚼著口香糖看著 英文畫報的那位,看一眼都覺得後悔。 大學生中的「解放型」會是什麼樣子呢?總不至於這樣淺薄、庸俗吧? 列車正從綏中車站滿速通過,所有的車窗都開著,強風飄擺著墨綠色窗簾,車 廂象冰鎮般地涼爽起來。好多人長籲了口氣,爬到吊鋪上去補覺了。 看英文書的小夥子精力倒挺旺盛。不想睡,又沒有了談話對象,就坐起來想同 緘默不話的陸琴方搭話。 他絕不是那種先問「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的人,他早就瞥見了陸琴方塞到皮 包裡的「大參考」。話題就從這裡楔入:「哦,昨天的下午版嗎?看樣子日本要在 釣魚島搞點什麼名堂。」 聽他口氣,好象他是有資格看「大參考」的人——他也不是蒙人,他點出的那 條消息確實是這一期上的。 陸琴方猜測,這也許是個偷看家長文件的「消息靈通人士」。 陸琴方喜歡研究人的興趣壓倒了對他的厭惡,順口答了一句:「是下午版,你 去大連嗎?」 小夥子說:「去告別,大連是我念過中學的城市,有軌電車吵得要死,交通局 好象要給電影廠留一條線路供拍三十年代電影似的,討厭死了。不過,那兒畢竟是 我發跡的地方,我的第一首詩就是在那個地方打響的。」 喔,看不出他會寫詩,而且打響過?陸琴方問道:「你叫什麼啊?」 小夥子說:「你應當知道的,即或你不喜歡詩,你也會知道。引起過一場大論 戰嘛。當然了,只知道種田、跑自由市場的農民是另一回事了。」 好大的口氣,而且賣了個關子。 陸琴方認識好多有名的詩人,卻一時想不出他是誰。引起過大論戰?莫非是安 路路?這個人他沒見過,但去年他的一首詩確實引起過爭論。詩的本身雖然看不出 有什麼藝術造詣來,可內容卻很引人注目,以致使一些人認為這首詩混淆了社會主 義同資本主義的區別,而另一些人又認為揭示了社會問題,有戰鬥力。 小夥子摘掉太陽鏡,叭地一下,打開經理箱,拿出一本長三十二開的詩選,裝 幀滿漂亮,詩集題名《我生活的土地》,署名果然是安路路。 他掏出一支帶電子錶的鋼筆,打開扉頁,有禮貌地問:「您怎麼稱呼?」 噢,要送書!陸琴方不好拒絕,又不願意出真名,便隨口說:「謝謝,我叫陸 鳳德。」 安路路大筆一揮,寫上了「陸鳳德同志雅正」,落款簽的是滿熟練的英文。 陸琴方仍然懷疑他是安路路,這幾年,冒充記者、作家的事不斷發生。去年某 省文化局的一個朋友告訴他,有一個小騙子,在那裡冒充陸琴方,在電臺、報社混 了一個多月才露餡。 這個安路路安知不是冒牌的?有詩集不足以證明,他可以到新華書店去買嘛。 安路路精明過人,他一定覺察到了陸琴方的疑惑。他要證明一下,卻又不好把 工作證亮出來給人看——那對雙方都不雅——更使了個一箭雙雕的辦法。他做出很 不滿的神氣說:「唉,這本書印的太差了,出國拿不出手。我叫出版社給我趕印二 百本精裝的,留著出國送人。」 「哦,你要出國?作家代表團嗎?」 安路路莞爾一笑,第二次打開漂亮的經理箱,取出護照來,遞給陸琴方過目: 「我是長期出國。我有一個姨母在美國,要我去接受遺產。這是個機會。金錢我倒 不那麼著重,到外國,我可以充分發揮才智從事寫作,有一家報紙聘請我做專欄作 家呢。」 陸琴方對這位「成名後」隨即專門寫「朦朧詩」的詩人歷來沒有好感。想不到 他的宣言卻並不朦朧,而且還居然能搞到出國護照,真有辦法。 安路路歎了一聲說:「出去也好。文學家屬全人類,是沒有國籍的。有人叫 我『中國的索爾仁尼琴』,知道索爾仁尼琴嗎?就是持不同政見者的大師,蘇聯作 家,看來我得走他的路了。」 陸琴方討厭極了,他公然以持不同政見者自居。這樣的人,叫他們滾吧,祖國 不缺這樣的人! 在陸琴方扭過頭去,陷入沉默的時候,安路路談興正濃。他說:「在大連,我 有一個女友,我打算在這裡呆一個星期,也許是最後一次的相會。人生茫茫,誰知 道還能不能回來呢。」 陸琴方問道:「是你的未婚妻嗎?」 「啊,不,」安路路眉毛一揚,說:「女友。若譯成外國的叫法,就是情人吧。」 陸琴方覺得作嘔,他耐著性子問道:「這麼說,你結過婚了?」 「是的。」安路路說,「但是離了,一個人要搞事業,就要衝破家庭和婚姻的 束縛。」 陸琴方不能等閒視之了,沒等到S大學,就碰到了這種「解放型」。他儘量抑制 住心裡的反感,採用感興趣的探討語氣問道:「這麼說來,你也不想同大連這個女 朋友結婚囉?」 「當然。」安路路說得十分肯定,「為什麼要把大枷套到脖子上呢?我和她, 像是各自走到舞臺上的兩個陌生人,相識了,同台演戲,象真的一樣,卸了妝,各 走各的路,彼此連一點思戀都不留,這才叫解放。」 陸琴方說:「你不感到這太不負責任了嗎?你這是對一個女孩子的戲弄,玩弄 了別人的感情!」 話說出口,陸琴方多少有點後悔,是不是說得過苛了? 還好,安路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這是雙方的事情,說玩弄也可以,我玩弄 了她,反過來她也玩弄了我,一比一。」 無恥!陸琴方在心裡罵了一聲。他再也不想違心地同他周旋下去了。從前,他 從外國影片、外國書刊上看到過這種人生觀的模特兒,那時只是付之一笑,覺得那 是資本主義的垃圾。有誰能想到,這種垃圾如今越過重洋大海,漂到中國大陸上來 了呢? 出幾個墮落的流氓並不可怕,即使再過五百年,道德淪喪者怕也還會有吧。可 怕的在於象安路路這種人,自己甘於墮落,卻還要造出一種貌似高超的理論當支柱, 這就有可能成為污染青年靈魂的瓦斯。 他難以想像,S大學校長康平憂心忡忡的是一些持什麼樣觀點的人,難道也有安 路路這樣的人嗎? 他越想越感到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