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笑天文選

                   木幫

                          木把的號子是「葷」的

    當木把不易。

    說蠍虎點,那是在老虎嘴裡撥拉食吃。嘎嘎冷的三九天,在黑森森的老林子裡
放木頭、歸大楞,哪天都死人。碰上老樹「坐殿」啊,「吊死鬼」啊,「回頭棒」
啊,都能要你小命。話又說回來,不就為填飽肚子掙倆錢花嗎?腦袋別在褲腰沿子
上也豁出去了。

    好像那是喝臘八粥的節氣,說「臘七、臘八凍掉下巴」一點不假,上楞的時候,
狗皮帽子捂的溜嚴,西北風還是小刀子似地刮人臉,還有那米糝子雪,在老林子裡
跟著嗷嗷叫的大北風,攪得昏天黑地,我們木把上的人都叫它『咽泡雪」。

    已經到了眼擦黑的功夫了,魏大把頭說,把偏臉子坡上冰溜子剛溜下來的幾根
紅松歸了楞就收工,回林班號的筒子棚去喝臘八粥去,一尋思那熱騰騰的加了小棗、
大雲豆的臘八粥,肚子都熱乎燎的,咕咕亂叫。我緊了緊紮在腰裡的小梢繩,拿起
「扒門子」和撬棒,走向一棵粗大的紅松,嘿,這傢伙胸徑也有五尺上下,大把頭
正拄著撬棒,斜著眼掂量它呢。

    「上八個!」大把頭雙腿一叉,站到了打頭位置上。我們七個木把各就各位。

    大把頭的號子喊得格絡,你冷丁聽了,非笑破了肚皮不可,他是我們筒子棚裡
最能「哨」的人,每句話都有葷腥,句句不離褲腰帶底下那點玩藝兒。可我們聽慣
了,他的號子若喊的太素了,大夥例會像叫人抽了大脖筋,沒勁氣了似的。

    「哈腰掛呀!」大把頭長長地吼了一聲,我們全都兩腳蹬地,肩頭拱到了杠子
底下,扒門子底下的繩子嘎吱嘎吱地響著,繃得緊緊的。

    大把頭那獨特的像唱大鼓書一樣的調子一串串吼出來,山谷裡震得嗡嗡響:
「穩住步啊,掙了大錢打壺醋喂,向前走,邁小步,叫聲小寡婦你別吃醋,半夜你
小肚子冰涼我給你焐……」

    今天邪了,大把頭子喊號子不挪步兒,我們大夥也是幹打晃不挪窩,杠子像勒
進肉裡一樣,嘎嘎響的不像是繩子,倒像是我的骨頭架子要散花了。

    大把頭叫停了。他對直起腰來的木把們說:「操!都是他媽的騾馬咋的?是不
是昨下晚都他媽跑騷去了,跑的拉松套了?」

    沒人敢說句有鋼條的話頂撞他,他罵人是家常便飯。別看大把頭脾氣操蛋,可
心眼不壞,若講抬大木頭,長白山這一帶他是頭一份了,哪個木把都愛跟他打夥,
一來沒人敢欺侮,沒人敢騎你脖梗拉屎,二來末了能落個好身板,若是喊號子的人
是個「二五眼」,你不是閃了腰,就是扭了胯,再不砸折了腿,囫圇個兒下山的不
容易。
   聽大把頭罵夠了,他把貉皮帽子向腦門一掀,說:「換四個!」

    八個人抬不動換四個,外行人聽了准尋思我們是二百五。這真叫邪門,十六杠
抬不上去,撤一半,變八個;再不行,再撤一半,你別說,真靈,回回都抬上去了。
我問過大把頭:「這裡有啥門道?」大把頭擰了一根比大拇指還粗的「報紙王」說:
「操,啥說道沒有。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

    也許是這麼個理兒。抬木頭的當口,最惹人恨的是走錯步的人,為啥要喊號子、
為啥要複唱號子?為的是腳步一齊,一丁點不能差,大夥才省勁。

    我們四個人又上肩了。

    在灌嗓子的大煙泡雪中,大把頭喊,我們也扯破嗓子跟,管他喊的是什麼村話;
「邁大步啊向前走,回去晚了喝不上臘八粥,咳唷喲喲,向前走啊向前走,小寡婦
穩穩當當坐炕頭,咳唷喲喲,你別歎氣別犯愁,騎上小寡婦,炕梢幹到炕頭……」

    我跟著大把頭抬了三年大木頭了,可不知道他跟小寡婦做下了什麼仇,張口閉
口都糟踐小寡婦,好像不罵小寡婦木頭歸不了楞似的。

    我們四個人到底抬著這根大原木上「跳」了,走上那二層樓高的悠悠直顫的紅
松跳板,那真是叫勁,你稍一走神,幾個人全玩完。

    把最後這根木頭歸了楞,林子裡已經黑咕隆咚的了,木把們扛著播棒、扒門子、
開山斧和大鋸,樂顛顛地往山下的筒子棚跑,這時人們聽到了一聲接一聲的吆喝:
「順山倒--」「迎山倒--」

    怎麼這聲音(疒參)人呢?

    大夥都站住了。不對呀,順山倒和沙山倒可不是一回事,倒換著喊這不亂套了
嗎?

    當一棵大樹伐透,根據上下茬口。伐木人就可以判斷出,樹倒的方向,順山倒
是從高坡向低坡倒,迎山倒是向上坡倒,這種號子是提醒別的木把注意安全的號子。

    在時隱時現的煙泡雪中,我看到了兩個木把正佝僂著腰,抖抖擻擻地喊號子。

    坐殿了!

    人們的頭皮蘇蘇地發乍。

    坐殿可不是好事。一棵大樹,已經伐透,該倒的時候它不倒,穩穩當當地坐在
那,這才叫揪心。這節骨眼兒人不能慌,你若想跑,你往哪邊跑,樹偏往哪邊倒,
非砸你一攤肉泥不可。

    眼下,這兩個伐木工說不定嚇尿褲子了,除了瞎咋呼亂喊,啥招都忘了。

    大把頭把手裡那支老洋炮操給了我,邁開大步朝坐殿處去了。

    大夥都替他捏了一把汗,有人喊:「大把頭,懸啊!」

    大把頭只回頭罵了句:「操,娘們家家的,懸個屁,懸,就把他倆撂在那呀!」

    沒人再放勸阻。其實,大把頭不傻也不呆,他是吃這碗飯的,有沒有危險,他
還看不出眉眼高低來嗎?誰不明自,這種時候,哪怕一隻沙半雞從跟前飛過,帶起
的風也能破壞平衡,使大樹轟然倒下,何況走過去的是大活人。

    我們站在遠處,一雙雙(革兀)(革拉)腳踩在三尺多深的大雪窠子裡,伸著脖子
往那邊看。

    大把頭可能怕帶起風,他快接近坐殿老樹跟前時,是爬著過去的。嘿,那兩個
孬種,看見老把頭來救駕,娘們似地哭起來了。

    大把頭可沒功夫罵人了。他趴在樹根下,神著脖子看了看茬口,又仰起臉,看
看樹冠,把兩個伐木工撥拉到自己身後,他把自己的獾子皮大氅扒了下來,團成了
一團。

    接著,大把頭猛地爬起來,用足了力氣,呼地一下,把翻毛大氅向下坡方向扔
出去。

    只聽吱嘎嘎一聲怪響,樹冠動了,錯牙了,轉了個,隨著大把頭吼出的「順山
倒」,坐殿的老樹震天動地地倒下去,那響聲像是伏天山裡的磨盤雷,砸斷的回頭
棒嘁喳嘁喳亂響,倒地時的雪霧沖起好幾丈高。

    沒想到,老樹不知犯了哪股子邪勁,在它倒地時,樹根向左扭了過來,而這時
那個叫李大倔子的伐木工正在那裡發愣。只見大把頭一個箭步躥過去,飛起左腳,
把李大倔子踢出三尺遠,栽在雪窠子裡,而他自己卻因用力過猛,來不及退回原位,
被倒術向後坐的坐力彈出十幾丈遠,狠狠地摔在榛柴窠子中。

    看熱鬧的木把們炸了營一般,跑過去看大把頭。被救的小木把在人圈外頭大聲
嚎起來。

    「嚎個屁喪!我還沒死呢。」大把頭從雪堆裡抬起頭來,渾身是雪粉,可他站
不起來了,不知是傷了腰還是碰斷了腿。

    沒人顧得上吃臘八粥了,現用樹枝子綁個擔架,抬著大把頭下山。

    我是最有力氣的人了,若不能有個「大黑塔」的外號?擔架當然是我抬前頭,
穩。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溝膛裡走,雪底下盡是塔頭,弄不好就踩空,鬧個大筋頭。

    我心裡尋思:多虧大把頭是有家口的人,回去有熱炕頭,有老婆知冷知熱,若
換上我們這些住大工棚的跑腿子,那可就沒咒念了。

                     媳婦俊,卻說「醜妻近地家中寶」

    我也不知道,這小山溝為啥叫長脖子嶺。據說,十年前,這兒山深林密,是黑
瞎子和老虎出沒的地方,大白天黑瞎子到山民們的苞米地裡掰苞米,你拿老洋炮轟,
鐵砂子都鑽進黑瞎子肉裡一大片,它伸出爪子呼啦一把,照舊去掰它的苞米。眼下
這裡的山包都禿了,大樹都被「拔大毛」拔光了,山坡上碗口粗的白樺樹和大青楊,
都是過伐地後生的散生林,像是禿子頭上殘留的幾根稀毛。

    快進長脖子嶺屯之前,躺在擔架上的大把頭死牙賴口地往回攆人。幾十號人快
送他到家門口了,他也不說讓大夥到家喝碗熱湯暖暖身子,也夠不懂人味的了。可
是你又恨不起他來,沖他救人的事,你能說出個不字來嗎?

    我猛地想起來了,進他家犯忌!

    我差點在心裡樂出來。對呀!在筒子工棚裡扯淡瞎胡「哨」的時候,大把頭和
他的俊俏媳婦不是常掛在這些跑腿子嘴上嗎?據說,大把頭的媳婦長得跟天仙似的,
可我是沒見過,其實,那些左誇右誇的木把們,也都沒見過,都是聽別人傳的,山
風過耳,誰知道准不准?反正沒人到過大把頭家。

    照理說這不該,也不合木把上的脾氣。幹我們這行的,有今個沒明個,要的是
樂喝,今天有酒今天醉,要的是以心換心。大把頭平時跟木把們大碗酒、大塊肉地
吃喝,稱兄道弟,都是一股子為朋友兩助插刀的性子。可就是一說起他的女人,他
就不往下深說了,問急了,他就說:「小生荒子,懂個屁!啥醜啊俊的,吹滅了燈
都一個樣。」於是小生荒子們准樂個前仰後合。有人揭短:「你不是說那玩藝兒五
花八門嗎?」

    在我們木幫裡,「小生荒子」另有講究,是指著沒嘗過女人味的人。從前,木
把們在山上伐一個冬天大木頭,到開春爛道時,揣著一大把票子到鹿鳴鎮的窯子上
去逛幾個月,啥時候錢叫窯姐掏光了,叫人家一腳蹬出來,再回到林班號去賣苦大
力。大把頭說,這是那些不學好的木把們幹的事,不是嫖就是賭。大把頭聲稱他是
不貪杯、不貪賭也不貪色的人,可在工棚子裡、在楞垛下,他講起女人來,那學問
可大著了,他把女人分成五花八門十大類,什麼「黑紅緊,黃白松」,一套一套的
嗑。可一說到他媳婦,他又說「吹了燈都一樣了」。我們都明白,一不一樣是次要
的,他護老婆,怕旁人拐走老婆是真的。其實他也夠小心眼兒的了,見見你媳婦,
還能咬下她一塊肉?

    大夥也都說,深山老林,老虎豹子都不稀罕,就是缺女人,不是有那麼一套嗑
嗎:「人參貂皮鹿茸角,有了三寶愁不倒,碰上女人全不要。」可見,女人才是頭
號寶。剛進要幫那晌,我不明自,這些生荒子怎麼三句話離不了「哨」女人,一開
口就講肚臍眼以下的笑話,怎麼那麼沒羞沒臊的?後來才明白了,人圈在山上半年
多,連個女人影子都不見,再不叫他們嘴上過過癮,不得憋出病來?大把頭也可能
為著弟兄們和氣著想,萬一這些弟兄打熬不住,或者他的俊媳婦萬一相中了誰,讓
吃鋼咬鐵的漢子戴一回綠帽子,那成什麼了?

    怪不得一說起女人,大把頭總是說「醜妻近地家中寶」,好像他一生最大的不
幸是碰上了個俊俏媳婦。

    今個他不想讓更多的木把上門,肯定也是存了這麼個心眼兒。也是,可穿朋友
衣,不沾朋友妻,自古有言嘛。

    穿過一片白樺林,眼前是一片大溝膛,厚雪中有幾條羊腸小道,我是第一次到
村子裡來,許多房子可能就是當年的工棚子,都清一色是老柞木咬著卯兒搭起來的,
連房後頭豎起來的大煙囪也是空筒子樹做成的。

    我想抄近道直奔大把頭的木刻楞房子,那房子四周沒有板障子,卻是用一垛垛
松木樣子碼起來的牆護圍著,像是地主大院的院牆和炮臺。

    大把頭伸手拉了拉我的羊皮襖袖子,說:「別抄近道!有麅子窖。」

    喔,我想起來了。也是聽木把們有一句沒一句說的,說大把頭家裡防範得特別
嚴,養著大狼狗不說,還在四周布下了麅子窖,下了地槍、礁子和馬尾套,名目上
是窖麅子、套兔子礁狐狸什麼的,可實際是防人,別人的窖都怕傷著人,有標記,
可大把頭的窖都是暗的。頭年,就有一個瀋陽來的參客誤踩翻了他家門前的礁子,
把腳脖子都砸斷了,露出了白花花的骨頭茬兒。

    兩條狗最先聽到了動靜,狂叫著沖出木架(木半)子小院。這兩條狗一青一黃,
腿長腰細,一看就知道是好獵狗,大把頭帶上山過,一個叫大青,一個叫大黃,挺
通人氣,除了大把頭,別人喂它什麼都不吃。

    隨後,一個紮碎花頭巾穿陰丹士林罩褂的小媳婦從柴垛後頭問了出來,看樣子
發了一會愣,回過味來,發瘋樣跟在狗後頭跑來。

    見了這小媳婦,說真的,大冷天也叫人倒吸了一口冷氣。真他媽怪,我的腦袋
轟地一下脹了老大,耳朵也嗡嗡作響,耳根子發燒!媽的,你耳根子發的哪門子燒
呢?

    我瞅了她幾眼,又不敢多瞅。她真是個大美人!我長了二十歲,從山東家挑挑
兒闖關東,一路上走關闖鎮,見過的女人也海了,還從來沒見過這麼俊俏的女人呢!
碰上這樣叫你心跳的媳婦,換上我,也要像大把頭一樣,吃不穩睡不安的,我這時
候才明白,為什麼醜妻近地是家中寶了,沒人惦念啊!

    大把頭媳婦咋咋呼呼地驚叫著,從擔架前頭跑到擔架後頭,又是摸腦門燙不燙,
又是去為丈夫揉腿,我看見,一串串眼淚劈哩啪啦從她那又黑又大的眼睛裡往下掉。

    我和李大倔子把大把頭抬進了散發著松香味道的木刻楞房子裡,一進門是廚房,
熱氣騰騰,一鍋大餅子剛出鍋,饞得人直咽唾沫。

    大把頭的木刻楞房子挺寬敞,去了廚房,雖說只有一大間,卻有半個打穀場那
麼大,南北兩鋪火炕,都是兩丈二的通鋪,北炕看樣子閑著,炕頭炕著些玉米棒子,
牆上釘滿麅子皮、黃鼠狼皮,也還有兩張值錢的火狐狸皮。大把頭在木幫上不但是
大拿,打獵、采參,他也是百裡挑一的神手。

    大把頭被放到南炕的炕頭上,腰痛得他齜牙咧嘴,嘴丫子快咧到腮幫子上去了,
他真是一條硬漢子,痛得他黃豆大的汗珠子滿臉滾,就是不哼一聲。

    我說:「村子裡有大夫嗎?不能幹挺啊!」

    端來半碗燒酒,正給大把頭揉腿的小媳婦說:「哪有啊,這憋死牛的山溝裡,
能養得起郎中?找大夫得上鹿鳴鎮。」

    木把們沒有不熟悉鹿鳴鎮的,從林班號南坡走才十五裡地,可長脖嶺在後山方
向,繞腳,少說也有二十五裡地。

    「黑燈瞎火,拉倒吧。」大把頭奪過小媳婦手中的酒碗,咕嘟嘟灌了下去,把
花瓷碗往水曲柳木的炕沿上一撂,說,「瞎揉個屁!這腿不能動彈,你以為是腿的
毛病咋的?傷在腰眼,是內傷。」

    小媳婦無可奈何地望著他,可憐巴巴的,快要哭出來了。這會兒,我因為影在
松明子燈的後頭,我在暗處,她在明處,大把頭的後腦勺又正對著我。我這下子敢
死盯著那俊俏小媳婦看了。

    她頂多二十郎當歲,臉蛋嫩得像蛋青,一掐一汪水的樣子,那對大眼睛又黑又
亮,眼毛好長,月牙一樣彎在眼珠上頭。在工棚子裡,木把們不是總說「櫻桃小口」
嗎?我今個算看到什麼叫櫻桃小口了。再看小媳婦的楊柳細腰,裹在棉襖裡還是那
麼苗條,不像旁的女人,大棉襖一上身,像個酸菜缸似的。

    再回頭瞅瞅鬍子拉碴的大把頭,我真有點替她抱屈!我知道,大把頭今年都望
四十歲上數了,臉上盡是幹核桃皺紋,若是和這小媳婦一起在道上走,說他們是爺
倆,沒人不信。

    在我胡思亂想這功夫,我看小媳婦穿上了她丈夫的獾子皮大氅,又扣上一頂貉
皮帽子,打扮得像個刺蝟,只露著一對大眼睛和翹鼻子了,她抓起了丈夫的老洋炮,
推門要走。

    「你給我回來!」大把頭粗重地喊道,「你發什麼忄票啊」

    「我上鹿鳴鎮,」小媳婦說,「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幹挺啊?」

    我覺著該是我這個大老爺們說話的節骨眼了,就說:「這夜黑頭,又是煙泡雪
天,嫂子一個人出去叫人不放心,我陪她去吧。」

    李大倔子在後頭扯了我一把,還沒等我醒過腔來,小媳婦樂顛顛地說:「真抹
不開,還得麻煩你。那就大兄弟陪我去得了。」

    我剛要邁步,炕上的大把頭發話了:「你他媽給我老實兒在家呆著,到不了騍
馬上陣的地步。」他這是沖他媳婦使威。

    這我聽明白了,大把頭壓根不讓老婆去呀。

    不能見死不救啊!我這時候著不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還對得起大把頭一片好
心嗎?

    我接他的話茬說:「黑燈瞎火,深一腳淺一腳,嫂子別去了,我去吧,有爬犁
給我套上一張,說啥也把大夫給請來。」

    大把頭說:「到這時候我也不說客氣話啦!黑塔是個血性漢子,替我辛苦一趟
吧。」

    李大倔子願意同我一起去,他盡點力也應該,大把頭不是為救他,不能受傷啊。

    大把頭告訴他的小媳婦,說我們倆還餓著肚子呢。

    小媳婦是個麻利手,端上個花曲柳矮炕桌,一摞大餅子,大盆用麅子肉墩的酸
菜,一小碟刺老芽鹹菜,一小碟山蕨菜熗拌涼菜,最後又每人盛上一碗用粘大黃米
煮的臘八粥,裡面放了紅棗、山核桃仁、松子,還有山裡人用青紅蘿蔔絲做出來的
青紅絲。

    我吃得真香,差點吃撐著,若不是小媳婦一門盯著碗給添粥,我真想松松褲腰
帶;准保還能吃下去一碗。

    吃飽了、喝足了,我帶上大把頭的老洋炮,和李大倔子走進了漆黑的煙泡雪中。

    一出了門,李大倔子冷丁冒了一句:「美的蠍虎!若是她讓我親個嘴兒,我立
馬死了,也心甘情願,不算白活。」

    「去你媽的,不怕遭雷劈!」我罵了他一句。

    可我心裡巴望得到的,比親嘴兒要甚呢!光棍漢子腦袋裡花花草草的想頭可不
少。

                          女人,關東一寶抵三寶

    三個年頭過去了。林子還是從前的林子,煙泡雪還是從前的煙泡雪,工棚子裡
也還是從前的老樣子。

    收工後的筒子屋裡,熱氣蒸騰。

    你分不清筒子屋裡是啥味兒,蛤蟆頭煙辣眼睛的煙味,從鐵爐子裡冒出來的生
煙味,圍著爐子熏烤著的狗皮襪子和濕(革兀)(革拉)草的臭味、混和著汗酸氣、地
上返出的潮氣,生人進來,非熏得哇哇吐不可。我們幹木把的,熏慣了,沒有這味
兒還不自在。

    爐子搭在筒子屋正當間,是三個破開的大汽油桶搭成的。這種爐子長只手都會
搭,在地上碼起幾層磚來,大鐵桶朝上一扣,把整根的松木伸到底下點著就引,火
大無濕柴,不管是啥木頭,塞到裡頭都燒得咋咋響。

    明天要挪窩了,後天,這座住了三年多的工棚子就要荒廢在這兒了,木把們像
是有點戀戀不捨,圍著燒紅了的爐子「哨」到半夜,誰都說不困。

    外頭,老北風夾著鵝毛大雪,嗚嗚地怪叫,又是哈氣成冰的季節。可是筒子工
棚裡,幾十號術把全都光著膀子,被爐子烤得渾身發紅,大夥喝著從鹿鳴鎮買回來
的原漿燒酒,在爐鐵上烤著大塊的野豬肉,冒起一股股油煙,你一刀我一刀,割下
烤得半生不熟的野豬肉,還帶著血絲兒,就蘸著鹽面,大口吃著,再時不時地抓幾
粒松子就酒。

    大夥「哨」的當然是永遠也講不夠的女人,褲腰帶以下的故事。

    一個蔫蔫乎乎的打椏工,蹲在灶門前給大夥燒松塔、剝松子,他正在講謎語,
他說:「我這是葷破素猜。」

    有人喊:「不葷的不算數。」

    打椏工說:「一頭有毛,一頭溜光,一出一進,直冒白漿。」

    木把們轟一聲笑了,有人叫:「埋汰,太埋汰!」也有人說:「傻子也知道這
是啥。」

    嚷了半天,沒有一個人猜對。還是打椏工自個揭了底:「你們這幫下流東西,
專往埋汰地方想,其實,乾淨得很,是牙刷,你們想想,對不?」

    大夥靜下來想想,又都大笑起來。

    不知誰說了一句:「可惜,咱的大把頭不能跟咱一塊兒上寒蔥嶺了。」

    一提這茬兒,我心裡就堵得慌。三年了,大把頭吃的湯藥藥渣子都在他家房後
堆成了一座小山,可他那兩條腿軟得像麵條兒,再也站不起來,出苦大力掙下來的
家底全都折騰進去了。接長補短,木把兄弟也沒少接濟他,可天長日久,人人拉家
帶口,有多少錢能填滿他這個看上去永遠填不滿的窟窿啊,漸漸的,大夥的心也都
淡了,心也盡了,大把頭的殘疾也坐下了。

    有人說:「哎,你們說,大把頭腿瘸了,幹那事還管用不管用?」

    「咋不管用?那玩藝又沒毛病!」

    「不一定,說不定也像那兩條腿一樣,再也硬不起來了。」

    一陣哈哈大笑後,有人歎息說「那可苦了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們了,不成了守活
寡了?」

    有人說:「大把頭天天拿嘴糟踐小寡婦,到頭來現世報,應在自個屋裡的身上
了。」

    我一直在悶頭嗑松子兒沒摻言,不知哪個缺德鬼,一下子把火燒到我身上來了:
「咱這裡頭,頂數黑塔有豔福,三天兩頭往大把頭家跑,大把頭幹那事不靈了,黑
塔沒趁機撈一把,嘗嘗鮮啊?」

    我罵了他一句,說:「盡糟踐人。」

    李大倔子出來為我打圓場:「我證明,人家黑塔可老實到家了,連看都不敢多
看小娘們一眼。」

    有人沙啞地叫著:「那還用看嗎?黑燈瞎火,剝下褲子就幹唄,看個啥勁!」

    又是一陣粗野的笑聲,叫人氣不得、惱不得。我明白,這些人常年見不到女人,
你不叫他玩玩嘴把式,他們拿啥逗樂子開心?

    我正盼著大夥轉移取笑的目標時,木排子風門吱呀一聲開了,跟著湧進一陣雪
霧。我剛想跑過去關門,卻一下子邁不動步了,隨著風雪,走進來一個人,媽親,
原來是大把頭的小媳婦!她身後跟著大青、大黃兩條狗。

    像是有人使了魔法釘身術一樣,回過頭來的木把門全都愣了,直到大夥明白過
來,才去搶著披衣服,這些平時一分鐘也離不開談女人的傢伙,真的見到女人,嚇
的這德性,連我都忍不住要樂。

    小媳婦倒是挺大方的。人家在門口跺跺鞋上的雪,扯下掛了霜的貉皮帽子,哈,
連那好看的眼毛都掛了一層白霜,成了白眼毛。

    她還是那麼美,人比從前瘦了一圈,眼眶子也塌了,眼睛就顯得更大,更迷人。

    「我是大把頭屋裡的,」她沖大夥笑了笑,一下子看到了我,她吐了口氣,說:
「啊,黑塔師傅在這,這就好了,我還生怕你不在呢。」

    媽的,木把們全都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有一個壞小子競然說:「黑塔不在也不要緊,咱木幫裡幹別的不行,床上功夫
都有點能耐,不在黑塔以下,不信嫂子試試?想死人了。」

    又是一陣狂笑。

    我有點不是滋味了。人家可是正經人家的女人,不是鹿鳴鎮上的窯姐兒,你們
真真假假地埋汰人家,還不惱啊?

    豈不知,大把頭的小媳婦可不是白吃乾飯的。她不緊不慢地回那小子說:「怎
麼,想吃奶了嗎?吃奶的時候別和你爹爭就行,一邊一個。」

    筒子屋裡奇靜,只聽得見濕木頭在爐子裡爆出的劈啪響聲。

    接著,人們又是一陣大笑。

    這下子,人們反倒老實了,這個讓座,那個替她烤濕鞋,還有人問大把頭的病。

    「就那麼回事了,」小媳婦在火爐旁烤著凍紅了的手,說,「不死不活的,一
個廢物。」

    人人都能看見她眼睛裡的陰影,那是絕望,也是無奈。木把們再也沒心思開玩
笑瞎扯淡了。

    我們都猜,大把頭是打發她來向木把弟兄們道謝的,他知道明天一清早,木把
們就要套上大爬犁往寒蔥嶺林班號轉場地了。

    「是,也不全是。」小媳婦一臉的愁雲,她說,「從前,你們在跟前,還能借
上點光,這下子一走上百里,天南地北的,……」說到這兒,她嗓子眼裡發堵,說
不下去了。

    李大倔子掏出幾張紙票子,不聲不響地塞到女人手中。這下子提醒了大夥,這
個五塊,那個十塊,都在掏腰包,這些木把們,少喝一頓燒酒就有了,他們除了用
這種辦法表達他們的心情外,還有啥法子呢?

    小媳婦把錢一一退回,她說:「我不是來收小份子錢的。這幾年,沒少沾大夥
的光,我當家的心裡記著大夥的情,怎麼好再花你們的血汗錢。我今個頂著煙泡雪
上山來,是我家掌櫃的意思,他叫我來請黑塔兄弟下趟山。」

    這我沒想到!大夥都在看我。

    我不明白大把頭找我下山去幹嘛?去託付後事?到不了那地步啊。

    不去吧,明個早上就走了,說不準驢年馬月再轉回來,再說,我也惦心著去和
大把頭說幾句告別的話,像他這麼好心的人,怎麼就不得好報呢?

    木把們都催我馬上下山,李大倔子還特地把馬燈擦得雪亮,點上遞給我。

    我隨著小媳婦走出工棚子門時,我的臉騰地紅了。媽的,該死,你臉紅什麼?
幸好天黑,沒人看得清,不然,又得叫他們取笑。可是,門關住了,這幫小子的撒
野的話可關不住:「黑塔,小心著點,在野外可容易著涼坐病啊!」

    接下來的話,被風雪聲淹沒了。

    我生怕小媳婦不好意思,特地罵了一句:「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三句話不來
就下道。」

    我側臉去看小媳婦的反應,她只是淡淡地一笑,仿佛根本沒在意所發生的事一
樣。

                           重托朋友--拉幫套

    貓著腰、側著身、歪著頭,頂著老北風在禿山坡上走,那滋味可真不好受。沒
有月亮,伸出巴掌不見五指,走出工棚子沒一袋煙功夫,不小心絆倒在雪下的臥牛
石上,風燈摔了個稀巴爛,煤油灑了一大襟,走起路來煤油味直戧鼻子。

    眼前是一道陡坡。

    這地場我記得,是個斷崖子,絕壁上長些老虎獠子之類的小灌木,夏天沒有路。
一到冬天,因這裡窩風,山崗上的雪全飄到這兒堆積起來,溝谷填滿了,打柴的、
打獵的圖近道,都從這走,厚雪表層結了厚厚一層硬蓋兒,挺好走的。大把頭的媳
婦說,方才來的時候,她就是從這兒翻上來的。

    大青、大黃已經順著陡坡跑下去了。

    有些地方小跑下山,有些地方乾脆往雪坡上一坐,打「滑梯」往下出溜。

    忽然一回頭,嚇了我一身汗,小媳婦不見了,身後是一個黑乎乎的大窟窿。

    我朋自,是她陷到雪坑裡去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若是倒黴,塌方的雪壁接
著往下坍,那就能活活把人埋了,活活把人憋死。

    我小心地爬到黑窟窿的邊上,擦根火柴照著向下看,她正伸著手往上沿兒夠,
一見我面。她露出一口白牙,嘻嘻地笑了。火柴滅了,燒得我手指頭生疼。火光滅
了,可她那笑臉卻讓我忘不了,在月黑頭下也看得見。

    大青、大黃也掉頭跑過來了,圍著雪坑叫個不停。

    多虧我腰間有一根兩丈長的繩子了,我解下來,順下去,再劃根火柴照個亮叫
她抓住繩子,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好歹把小媳婦從雪坑裡拽了出來。

    我看見,她的手都變紫了,不會拿彎了。

    我攥住她的雙手,好涼,像攥著幾根凍胡蘿蔔。我解開皮襖扣兒,把她的一雙
小手焐到我的心口窩那,她沒客氣,兩隻冰涼的手就貼在我胸脯上,她的眼睛一定
在看著我,別看月黑頭,我感覺得到。

    她的手暖起來了,她輕輕地抽回她的手,什麼也沒說,我們一前一後地下山了。

    真怪,在我和她之間,好象根本沒發生過這事兒似的,到了家,見了大把頭,
她甚至根本沒說掉到雪坑裡的事,也沒說一個謝字。

    這兩口子請我來,看來是誠心誠意的。

    就他們眼下的緊巴日子來說,夠難為他們的了。小炕桌上四涼四熱,還燙著一
壺燒酒,大把頭親自執壺倒酒,滿臉都是笑,和他那有幾寸長的大鬍子臉顯得很不
相稱。

    大把頭幾乎瘦脫了相,從前是方臉膛,現在兩腮塌下去一塊肉,成了尖下巴頦,
大脖筋裸露著,咽唾沫時大脖筋也會繃起老高,嗓葫蘆一上一下滑動,更顯出他的
消瘦來。

    一個鐵漢子就這麼垮了。我真不忍心去看他的樣子。

    可是大把頭今個卻像是碰上了什麼大喜事似的,隔一會總要於笑幾聲。

    我真有點猜不透了。我看他那眼睛裡好像隱藏著挺神秘的東西,可他又不說,
一個勁地給我滿酒、碰杯,東扯西拉地說我人品好,為人正道、不欺心……好像他
深更半夜讓我下山來,只是聽他奉承的。

    這功夫,我也時不時地溜小媳婦幾眼。她沒有上桌子,添完了菜,她就坐到炕
梢小炭火盆旁,納起鞋底子來,哧哧抽動的麻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兩錫壺酒都喝下去了,松明子燈的黑煙冒了一屋子,牆上的年畫,關羽、周公
瑾的臉上已全是煙油子了。

    大把頭說是要盡興,他說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連氣又叫他女人燙了兩壺
上來。

    喝著喝著,大把頭哭了。

    我最見不得大男人哭,那哭聲疒參人,像夜裡村外野狼嚎叫的怪動靜,叫人頭
皮發乍。

    我不知道這個大漢為啥大放悲聲,我也就沒法勸,斜眼看他媳婦,不緊不慢地
納著她的鞋底子,好像丈夫的悲痛與她無關。

    甩了一把青鼻涕,大把頭說:「人生在世,啥都是命中註定啊!算命的早年就
說我中年有大難。」

    我知道他又要為他這兩條腿嘮叨,就說:「不怕有病亂投醫,總會找到高手,
能治好。」

    「你別再給我寬心丸吃了。」大把頭說。「我不知道哪塊雲彩能下雨,還不知
道自個兒是咋回事?」他扌周幹了一盅酒,把兩片嘴唇咂巴得吱吱響,磨蹭了好半
天,把筷子重重地往炕桌上一撂,說:「求人之事,不好張口哇!」

    我趕緊說:「不要緊,誰讓咱倆是一個木幫裡滾出來的弟兄呢!你又是我的師
叔。」

    我心裡直打鼓,他萬一提出借錢,那可咋辦?你說沒有,他不會信。湊巧,上
個月老家來人,說遠房的二大爺癱巴在炕上沒錢抓藥,也沒有棺材本錢,我就把存
下的二百塊錢包成一包,全捎回山東老家去了。

    「我不是跟你借錢。」他這話一出口,我馬上松了口氣。可跟著心又提到了嗓
子眼兒,「哥哥求你一件事,你能答應嗎?」

    除了錢,還能求要什麼?

    我苦笑了一下:「我是跑腿子一個,除了一身力氣,我還有什麼?」

    「兄弟,叫你說正了!」大把頭說,「我就相中了你這一身力氣。」

    我又偷偷望了他媳婦一眼,她垂著頭只顧納鞋底兒,好像根本不關心我們嘮啥。

    大把頭說:「好兄弟,只有你能拉老兄一把,只有你,能有這份好心。你若不
答應,我……哎,死了怕是得扔到亂葬崗子去喂野狗。」

    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大哥,有話你直說吧,咱木幫上辦事,啥事
不是明打明的!」

    「痛快!」大把頭說,「你也看到了,我是個廢人了,炕上拉炕上尿,連飯碗
子都打了,我餓死了不要緊,我不忍心連累了雲鳳跟著我下半輩子受苦。」

    到這時候,我才知道他的俏媳婦叫雲鳳,好豁亮的名字。

    我的心像揣了個小兔子似的,七上八下亂撲騰,不知道他下面要說出些啥來,
但我預感到是挺難的事兒。

    大把頭又扌周幹了一盅酒,借酒蓋臉,說:「不怕你笑話,人窮志短啊!話又
說回來,窮人典妻,古時候就有過。可我捨不得叫雲鳳離開我,你別見笑,萬一雲
鳳跟人走了,扔下我一個殘廢,還不是等死啊?所以,我苦思苦想了很久,我只有
請你來了。」

    我大為緊張,脫口說出了:「你叫我到你家來拉幫套?」

    這句話說出口,我自己一下子臉紅到脖子後頭,再看看大把頭和雲鳳,也都羞
恥地低了頭,也許我太冒失了。

    可是,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兒,不就這麼一碼子事嗎?

    我覺得受了侮辱!

    在關東,拉幫套的風俗並不少見,可總不是光彩的事兒。這詞兒來得就不雅。
馬車牛車駕轅的是主力,裡套或外套的梢子馬是幫忙使勁,這叫拉幫套。在邊遠山
村,有些人娶不起媳婦,又有一身力氣,替人家勞力單薄的人家去出苦力,與男主
人共用一個女人,替人家供養一家老小,這就是拉幫套。

    不單名聲不雅,一般來說,結局也都挺悲慘。拉幫套拉到人家子女長大成人,
誰容得下你這個外姓「後爹」給人家抹黑?所以通常都是年老了、背弓了,榨幹了
油水被趕出門,淨身出戶,流落街頭。

    大把頭真想得出,讓我來為他拉幫套!

    我推開了酒杯,打算要走。

    突然,大把頭掙扎著伏在了炕上,連連向我磕頭,這時,萬萬讓我沒想到的是
雲鳳走了過來,攔在門口,沖我跪了下去,直挺挺的,淚水嘩嘩地淌。

    我的心一下子亂了,也有點軟了。

    雲鳳哽噎著說:「求求你了,就算你不沖別人,看我面子吧。」

    我又有點不是滋味。這女人怎麼會這樣厚臉皮?

    大把頭伏在炕上說:「你不知道,虎落平陽被犬欺呀!這幾年,二流子、惡棍
看我廢了,動不動上門來調戲你嫂子,不怕你笑話,今年夏天,大天白日,幾個王
八蛋把你嫂子硬拽到茅草窠子裡剝了衣裳,若不是大青、大黃撲上去,那可就丟大
人了……你說,家裡沒個男人還叫家嗎?你說,我還叫個男人嗎?」大把頭鼻涕一
把眼淚一把地訴說著,叫人看了心酸,虎落平陽,真是一點不假啊!

    雲鳳眼裡蒙著一層淚水,她是那樣求助地看著我,就像前半夜她掉在雪坑裡一
樣的眼神,我長歎了一聲,這時,猛聽得後院有狗叫的嗚嗚聲。

    雲鳳說:「不對」。跑了出去。

                           南炕北炕隔著一座山

    狗窩棚前,有幾塊醬肉扔在雪地上,大青和大黃圍著醬肉兜圈子,因為被鏈子
拴著,夠不著醬肉,發出嗚嗚的動靜。

    「准是放了毒藥的肉!」雲鳳一腳踢開了醬肉,沖柴垛後面喊著:「真不是人
揍的,想出這損主意,想藥死狗哇!」

    大概因為在黑影中,幾個地痞沒看到我,就嬉皮笑臉地從柴垛後頭走出來,其
中一個說:「嫂子不覺著這狗礙眼嗎?大長的夜,守著個廢物睡在炕上,心裡不癢
癢?」

    另一個說:「你趁早答應。裝啥假正經!誰知道你那褲腰帶松不松啊?」

    幾個傢伙淫笑著,向雲鳳圍過來。

    雲鳳心裡有底,根本沒去放狗,她抱著肩,說:「有膽的就過來試試吧。」

    「你別放狗就行。」有一個傢伙來到了雲鳳身後,攔腰就去抱她。

    我從黑影裡一閃身出來,一抬腳,把那小子踢了個狗搶屎。

    另外幾個愣了一下,罵起來:「呵,這婊子還找了野漢子保駕呢!上!」

    三個傢伙餓狼一樣往上撲。

    他們可碰上茬子了,我在山東老家是跟人家學過拳腳的,就我這黑塔模樣,你
們再來三個五個我都不在乎。

    我運足了力氣,接二連三出拳,像貓玩耗子似的,把幾個小子玩得爹一聲媽一
聲地叫喚,告饒。

    我叫他們跪在雪地上,教訓他們說:「從今往後,你們再來上門找事,我叫你
們個個成殘廢,說到做到。」

    一個仗著膽問:「不知大爺是……」

    我說:「不用問,從這往後,我就住在這不走了。」我也不知道自個咋冒出了
這麼一句。

    那幾個小子屁滾尿流地走了。

    漆黑的夜,雪停了,風住了,像黑鍋底一樣的天空中,閃出了一個又一個星星,
黑黝黝的山崗緊挨著天上的星星。

    不知啥時候,雲鳳躡手躡腳地走到我跟前,細聲細氣地問我:「你說你……不
走了?」

    我愣了一會,到底點了點頭。我認了,媽的,拉幫套就拉幫套吧。

    這頭一晚上就難熬。

    這叫什麼事呀!大把頭的俊媳婦要跟我一個被窩睡!像天上掉個餡餅下來。

    大把頭真有招,不知從哪兒翻出一床棉線舊毯子來,儘管補丁摞補丁,到底能
遮遮羞,就把毯子掛到南炕的幔帳杆上,算是兩鋪炕間的間壁牆。

    我和雲鳳自然是住北炕了。

    躺下前,三個人都沒有說一句話。我光著腳丫子,兩腿搭拉到炕沿上抽著旱煙
袋,嘴裡苦唧唧的,心裡也挺不是滋味。

    幔帳那面的大把頭看樣子總想裝睡,可是他冬天有咳嗽病,打幾聲呼嚕就不得
不停下來咳嗽幾聲,這更叫人受不了。是呀,他是個大活人,不到萬不得已,能把
嬌妻讓給人家嗎?讓倒也罷了,眼不見為淨,可又偏偏是拉幫套,在對面炕上,眼
瞅著老婆跟別的漢子睡覺,這是啥滋味?

    再看看雲鳳,她正坐在門坎上洗腳,不緊不慢的,好像一邊洗腳一邊在思摸心
事兒,這女人在想什麼?

    我心裡亂糟糟的,扣了煙鍋裡的灰,雙腳一提,挪上炕,順勢鑽進熱被窩裡。

    炕燒得好熱,你躺不上兩分鐘就得翻個身換個姿勢,不然,肉皮子有烙糊了的
危。險。別看底下燙得難受,上頭可是涼風嗖嗖的,木刻楞房子到處漏風透氣,常
常是早上醒來,胡茬子、眉毛上掛一層白毛霜。

    我看見雲鳳拿了一頂棉帽子走到南炕邊上去,掀開毯子進去,大概在給丈夫戴
棉帽子,防止明早上頭髮上霜。八成是她心裡也不是滋味,不知道再說些什麼話來
安慰她的丈夫。

    我忽然心裡發煩,便蹬開了被,火炕烙得我直冒汗。

    雲鳳輕手輕腳地走到吊著松明燈的門口,歎一口氣吹滅了松明燈。

    哈呀,屋子裡好黑,黑得叫人害怕。

    雲鳳摸索著上炕來了。

    我聞到了一股女人的胭粉味兒,嗆鼻子。

    哦,上山那咱,她沒有這股子香味,那是她方才抹上的,是為了給我聞的。

    摸黑我看不清她的臉,也許只是個美麗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

    我冷不丁想起了她丈夫說過的那句話:「吹滅了燈,醜女人俊女人都一個樣。」

    一隻香噴噴的手摸索著伸到我的嘴跟前,用力一捺,一塊甜絲絲的雜拌糖球滾
入我口中。

    接著是她替我蓋上了被子,我感覺到她也鑽進了被窩,挨著我躺下了。

    我一動不動,我覺得我今個喘氣特別粗,聲也特別大;她呢,也在喘粗氣,還
時不時地夾著一兩聲歎息。

    對面炕上的大把頭似乎沉入夢鄉了,呼嚕嚕地打著呼嚕。

    她的一隻手臂搭到了我胸脯上,我沒有動。

    在黑暗中,雲鳳好像側過臉來了,她的柔軟的髮絲在我的左腮幫子上撩來撩去,
怪癢癢的。

    雲鳳的胳膊向我脖子底下動了動,壓住了我的喉嚨,我想要搬開它,伸過手去,
抓住的是一隻光滑的光胳膊。我的心跳得不行了,順著胳膊摸過去,她原來脫得光
光的了,我的手一下子觸到了她的奶子,正當我又騰出一隻手來狠狠地捏住她的兩
只奶子時,對面炕上的呼嚕聲猛然中斷了,咳嗽翻身……

    我身上的熱度一下子消退了。

    我這是幹什麼?拉幫套?

    我有一種淫人妻女那種犯罪感。我抽回了手,坐了起來。

    雲鳳也隨之坐了起來,她摸索著摸到我的手,輕輕地問:「你……怎麼了?」

    我心裡堵得慌。

    我移身到炕沿,下地,穿上鞋,拿起煙袋點起一鍋煙。

    屋子裡不像方才那樣黑了。星光透過麻刀窗戶紙,把青虛虛的光透進來,可以
模糊地看清一切的輪廓,我看見雲鳳白花花的身子還坐在那裡發呆。

    當我有意地走近南炕沿的幔帳,從破窟窿向裡望時,我發現大把頭是坐在那裡
打呼嚕的,而且,眼角掛著淚水。

    我的心像叫刀子剜了一樣難受,這是何苦呢?我扮演的是啥角色呀!我差點大
聲地對他說:「我不沾你的老婆行不?我白給你拉幫套行不?」

    可我喊不出口。

                                大山作合

    早飯挺簡單,一人一碗小(米查)子粥,一碟鹹蘿蔔乾,我要出去打燒柴幹力氣
活,格外優待,多一個苞米面餅子。

    看得出,他們家果然窮得叮噹響了,四面牆上往日掛著的值錢的獸皮都不見了,
連他當壓櫃之寶的一苗六品葉山參,也折騰賣出去了,據雲鳳說,這幾個月來,就
靠賣從前存的木(木半)子換糧吃,怪不得他家用來做院牆的(木半)子垛已經見底了
呢。唯一沒捨得賣的是那杆老洋炮。

    看起來,我這個拉幫套的還真得使把子力氣,先把肚子填飽呢。好在只有三口
人,不拖兒帶女,不然,我可真拉不動啊。

    我稀裡呼隆地捧著大瓷碗喝小(米查)子粥,我能感覺到,大把頭時不時地在瞟
著我,有時那看法叫人彆扭,樣子像捧著海碗在喝粥、兩眼向上翻,從碗上邊(目留)
著我。

    雲鳳呢,眼皮一直耷拉著,誰也不看,只是偶爾把一筷子鹹蘿蔔條夾到我碗中,
也必定夾一筷子給她丈夫,不偏不向。

    我忽然好笑地想:在這個女人心裡,到底是跟她丈夫親呢,還是跟我親?

    可我馬上又感到可笑。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我算什麼,一個拉幫套的!一
個占了人家點小便宜甘心給人家賣苦力的傻蛋!

    你可以不占她這個便宜呀!就當是幫人家一把,不就行了嗎?傻瓜!那你幹嘛
來背個拉幫套的臭名!

    雲鳳撂下了飯碗,說:「黑塔哥,今個你打算幹點什麼?」

    我心裡想:你早上不是和丈夫核計過了嗎?叫我到後山鷹嘴砬子下頭去打柴禾,
用冰爬犁往回拉。我的話說得不算好聽:「你們不是都把活路定了嗎?我去鷹嘴碚
子。」

    雲鳳的臉騰一下紅了,半晌沒說話,只顧低頭收拾碗筷。

    「日子長著呢,活要抻悠著幹。」倒是大把頭說,「鷹嘴碚子底下有一片風倒
木,一水水的白皮松,沾火就著,都幹的巴巴的了。聽說村裡人都張羅往下拉,先
下手為強。若不然,也不在早晚。」

    我已經到外面去收拾爬犁了。這種大架子爬犁本來是牲口拉的,從前他家有一
頭健牛,去年賣給塘鍋上殺肉吃了,現在,只好由我當牛了。

    山裡少有的晴天,毒花花的太陽照在白花花的雪地上,像有千根萬根銀針刺人
的眼睛,叫人睜不開眼。我拖著爬犁在雪上走著,崖子下頭不凍的響水河發出叮叮
咚咚的響聲,水面上一片濃霧,霧水在兩旁的樹梢上結成了樹掛,高遠看,像千萬
條銀鞭,真好看。

    這早晚,木幫到了寒蔥嶺林班號了吧?他們會不會念叨我?會不會說我留下是
給人家拉幫套?大夥會不會笑掉大牙?

    笨!誰傻呀!

    我腳下發軟,昨晚上一夜未闔眼。後來,我看見雲鳳摸黑一件件穿上了衣裳,
又聽她抽抽搭搭好象在哭。

    我納悶,她哭啥呢?真正該哭的是我。

    早上,我看見她的枕頭哭濕了一大片。

    我又想起了大把頭講的條件,他女人單日陪我睡,雙日到他炕上,昨天不算,
好像特意優待我一回。

    看來,木把上的人懷疑大把頭喪失了床上功夫是不對的。若不,定單雙日干啥?

    差點讓橫在雪地裡的風倒木絆了個跟頭。

    鷹嘴碚子下頭的風倒木真不少,這地方是風口,容易遭龍捲風,不然不能有這
麼多壯年樹連根攏倒。

    我把倒木一截截鋸斷,裝上爬犁,一天頂多能出一丈(木半)子。

    傍東南晌時,我看見大青、大黃搖著尾巴出現在灌木叢後頭,站起來一看,果
然是雲鳳來了,胳膊上挎了個椴樹皮筐,筐編得很好看。

    放下椴皮筐,揭去蓋在上面的毛巾,露出兩張白麵蔥油大餅,她用手一抖,那
餅一圈圈散落開來,像是鄉下人耍了圈的破草帽。

    「快來吃吧,嘗嘗我的手藝。」雲鳳說。

    我抓了一把雪,搓了搓手,聞聞,還有一股子松油子味兒,不管它了,抓過餅
來就吃,邊吃邊問:「哪來的白麵?你不是說,苞米面也只夠吃三、五天的嗎?」

    雲鳳抿嘴一笑:「吃你的吧,有了好吃的還堵不住你嘴,問那麼多幹嗎?」

    我望了她一眼,不知怎麼回事,我覺得這女人兩頭做人夠難的了,可憐巴巴的。

    「你看我幹嘛?不認識咋的?」雲鳳發覺我在琢磨她,抓起一把雪,嚇唬著要
往我脖梗子裡灌。

    我縮起脖子,笑了:「看你咋的?看你好看!」

    「別油嘴滑去了!」雲鳳撇撇小嘴,拿樹枝在雪地上瞎劃拉,「我知道,你是
嫌我,看不上我。」

    我說:「淨胡扯,這是從哪說起聽!」

    雲鳳抬起眼睛斜了我一眼,羞答答地問我:「那你……昨下晚……」

    大概羞口,沒把話說完,可那意思我倆都心裡明鏡似的。

    我沉默了半天,說:「當著一個大活人的面,我不行。就算我積點陰德吧,你
還是給他保一點貞節吧。」

    雲鳳苦笑了一下,說:「屁貞潔!他不過是個人幌子,你吃他醋,真多餘,你
尋思他還有能耐來那事啊?他若行,我這麼多年也早生下一男半女的了。」

    這我倒不明白了。既然他根本不行,幹嘛規定雙號歸他睡呢?

    雲鳳聽了我的發問,說:「傻麅子!虧你還是個爺們!爺們的心思你不比我懂?
裝樣子也得裝成個男子漢樣啊,身子廢了,連那個也不好使喚了,更叫人喪氣了。
哎,你可不興在他跟前揭這個短啊!他讓我幫他瞞著。」

    我真的有點可憐大把頭來了。

    就在我拔出煙袋,想抽一袋煙的時候,雲鳳冷不了撲到我懷裡來,抓過旱煙袋,
丟到倒木旁,雙手勾著我的脖子,一個鯉魚打挺,嘴湊了過來。

    我把她抱得緊緊的,她氣喘吁吁地自個解開了帶大襟的衣扣。我把手伸進她懷
裡,搓弄著她那鼓脹的奶子,問:「這冰天雪地的,行嗎?別坐病啊!」

    「我要嘛!」雲鳳撒嬌地在雪地上蹬著腳,我心裡一陣陣湧出熱血來,燒得臉
都燒了,這會兒,好像風止了、雪化了,太陽分外的暖和,大山、大林子、一切都
不存在了,天地間只有我和雲鳳。

                              心也殘廢了嗎

    春天的林子返青了,草甸子到處都是花花草草的,龍膽紫啊,鈴蘭花啊,還有
毛茸茸的打碗花,林子邊上的草甸子真像闊人家客廳的毛花地毯,惹得蜂兒蝶的來
回飛。

    春天到了,大把頭臉也多少放晴了,不用總圈在木刻楞屋子裡「蹲倉」了,這
是他自個的說法,蹲倉是罵人嗑,山裡人管入冬就鑽到枯樹洞裡不吃不喝地貓冬的
黑瞎子叫蹲倉。

    從響水河邊的紅柳綻開毛毛狗那咱起,大把頭每天都要出去溜溜風、曬曬「陽
陽」。近處還好說,由我把他背出去,放在草坡上、小河邊,旁邊放個旱煙笸籮,
一罐子涼開水,到日頭偏西時再把他接回去。

    這一陣子,大把頭又添了脾氣,他常常要去察看他的麅子窖什麼的,這路程就
遠了,我就弄了個像采山貨的那種背夾子,做得又大又結實,他可以倒背著臉坐在
背夾子架上,悠當著兩條腿,由我背到更遠的地方去。有時我忙了,騰不出工夫,
他就讓雲鳳背他出去。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叫一個女人家背他這麼個大砣
砣,真夠雲鳳受的。

    可我知道雲鳳的心思,雲鳳和我一樣,可憐他,又多了一層歉意,雖說是當面
或對面鑼地講清拉幫套條件的,可雲鳳跟我的時候,總有點偷雞摸狗的架勢,好像
做了天大的對不起人的事,是罪過。為了贖這罪過,雲鳳在他面前低聲下氣,矮八
輩似的也沒一旬怨言。

    我還能說什麼呢?拉幫套都認了,還有什麼不能將就的。我將就他是個殘廢人,
不跟他一般見識,處處讓著他,他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古怪。最怪的是他明明不能
行房事,可一到雙日子,死活要雲鳳搬到他的南炕上去睡。有好幾回,早上下地做
飯時,雲鳳的眼睛腫得像個桃兒,准是委屈地哭了半宿,問她吧,嘴還挺嚴,寧可
把話爛在肚子裡。

    有一回,我看見雲鳳的大腿裡子處有傷,青一塊紫一塊的,怪不得她好幾天不
讓我碰她。我心裡犯尋思,知道問也是白問,歎口氣也就算了,裝聾做啞吧。

    今個,我是到東大崴子去找人。雲鳳去接大把頭,去了半個時辰了還不見影,
我心裡不落底,春天山牲口傷人,剛剛從樹洞裡爬出來的黑瞎子常常追人,把人打
倒,坐在屁股底下,伸出有刺的舌頭,把你的臉整張地舔下來,只剩兩個鼻窟窿眼
兒,嚇死人了,前街老周家的二小子前幾天就成了這模樣。

    剛下過一場小雨,毛毛道上濕漉漉的。

    臨上路,我帶上了大把頭那支老洋炮,他已經好幾年沒用過了,可他還天天擦
槍筒,這幾年,雙筒獵槍都有了,這種打一炮滿天星的老掉牙的洋炮,打個沙半雞、
家雀啥的還差不離,對付大山牲口,可不那麼靈了。

    人沒在東大崴子。可是這裡有他們來過的痕跡,草地上有幾個報紙王的煙蒂把。

    我想起崴子下頭有個馬架棚子,方才下了一陣小雨,說不定兩個人是到那避雨
去了。

    穿過一片榛紫林子,我就看見小馬架子了,人准在那,馬架子外頭的半截柞木
杆子上晾著雲鳳的花褂子和大把頭的黑夾襖。

    眼前這個三角形的地窩棚形的馬架子,看來荒廢有年頭了,四周野蒿子和狼尾
巴草長得有一人高,都乾枯了,風一吹嘩喇喇響,這種馬架子林區常見,多半是采
參人和獵人臨時落腳打尖(吃飯)的地方。

    我因為是抄近道過來的,不是沖著馬架子正門,他們沒有發現我,我剛想吆喝
一聲,卻猛聽得雲鳳尖叫一聲,隨後聽她說:「你這是何苦呢!又想讓人家給你賣
命拉幫套,又不想讓人家佔便宜,天底下的便宜都叫你揀去了!」

    我倒不好貿然進去了,便就地蹲下來,擰了一鍋煙抽著。聽這話,是在說我什
麼。

    只聽大把頭低沉地說:「把媳婦豁上了,這是沒法子的事,我也是五尺高的漢
子,自個給自個扣個王八綠蓋兒,我這臉,還不如屁股體面。」

    雲鳳道:「那,你想咋的?」

    大把頭使勁擤了一下鼻涕說:「你的身子我管不住,可你的心不能也隨了他。」

    雲鳳抗聲說:「你這叫什麼話!」

    大把頭提高了嗓門:「你別跟我撇青!你當我是聾子、瞎子?你跟他眉來眼去,
他上山幹活,你偷著給他烙白麵餅,野漢子倒比我吃香了!」

    雲鳳說:「我還不是為了攏住人家的心!人家起五更爬半夜的,粗活重活都不
藏奸,不偷懶,為的啥?」

    「為啥?」大把頭冷笑著說:「為你!若沒有你這個狐狸精勾魂兒,他能像條
狗似的呆在咱家?貓沒有不吃魚腥的。」

    我的血一下子湧上了頭,拳頭也攥緊了,大把頭真不是人,紅口白牙,怎麼說
出這麼忘恩負義的話來!

    雲鳳頂撞他說:「算你說對了。他是沖著我才低三下四的。你也不怕風大扌扇
了舌頭,不沖著我沖著你呀?你一個屋里拉屋裡尿的人,又不是他親爹二大爺,人
家憑啥沖著你,給你當牛做馬呀!」

    我心裡出了一口惡氣,節骨眼上,雲鳳的話挺趕勁兒呢。

    大把頭理虧,啞了半夭沒放出一個響屁來,我本以為這場戲該散場了,正想大
聲咳嗽幾下走出來時,忽聽大把頭說:「大長的天,忙著回去幹啥。」

    雲鳳說:「出來的工夫長了,黑塔該放不下心了。」

    大把頭的話裡又醋味兒十足了:「大長的夜,在一個被窩裡滾還不夠,這麼一
會兒就放心不下了?」

    雲鳳說:「你呀,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提溜個醋罐子。不怕人家笑話。」

    「我吃自個老婆的醋,我怕誰笑話!」大把頭說,「解開衣服,讓我摸摸。」

    我覺得這會兒氣都喘不勻了。

    雲鳳半是央求半是搪塞的聲音:「別,別又胡來!你別又像前幾回似的,又咬
又掐的,你這不是禍害人嗎?走吧,來,上背夾子,咱回家去,我今個給你烙韭菜
餡飴子,多打裡倆雞蛋,行不?」

    雲鳳後面的語氣,完全像是哄一個調皮耍二皮臉的孩子。

    大把頭死乞白賴地說:「你不叫我摸摸,我就不走。」

    雲鳳沒辦法了,說:「真要人命,成天歪纏胡攪,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大概這時候雲鳳解開了衣扣,說了聲:「別使勁捏,哎呀,疼,你使那麼大勁
幹啥。總像發狠似的,從前,你咋那麼知道疼人呢?」

    大把頭嘴裡像噙著東西似的,唔哩哇啦含糊不清地說:「哼,從前,從前還用
這個,早給你攮進去了。」

    我覺得沒法再聽下去了,想走開,又怕趟草窠出動靜。我恨大把頭,也恨雲鳳,
一時裡,好像這兩個狗男女正幹著禽獸不如的勾當,正幹著欺侮我人格的勾當,禁
不住肚子裡的氣一個勁往上拱。

    可是我又一想,又覺得自個可憐、好笑。

    你算哪門子正當香主?人家大把頭是雲鳳明正言順的漢子,愛怎麼摸、怎麼幹,
都是別人管不著的,你不過是個舔盤子邊兒、吃剩菜湯的角色,你吃的哪門子醋?

    我一陣灰心,垂頭喪氣,想往回走。

    這當口,猛聽雲鳳大叫一聲:「你瘋了?你放開我……你這畜生!」接下去是
踢打聲、罵聲,還夾著大把頭嗚嗚的狗吠一樣的動靜。

    我忍無可忍了,三腳兩步跳到馬架子正門口去,我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

    天下會有這樣的事?

    大把頭把雲鳳上下身剝了個光,此時他壓在雲鳳身上,狠狠地啃著雲鳳的肩膀,
都咬出血來,他手裡拿著個幹苞米芯兒。正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往雲鳳的下身塞,
我分明看到了苞米芯上的血!

    我的出現,也嚇了大把頭一跳。他住了手、鬆開了口。

    我跳進馬架子,像提溜小雞一樣把大把頭提到馬架子外頭,扔在亂草堆裡,左
右開弓,扌扇了他十來個大嘴巴,我看見他的門牙也打掉了,滿口噴血沫子。我真
氣昏了,一邊打一邊說:「你這個牲口,我今個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毀了你,大
不了殺人償命!」我用力從馬架頂上抽下一根臘木杆,照著大把頭的腦袋掄下去。

    剛剛穿上農服的雲鳳跑過來,尖叫一聲,死死地抱住我的胳膊不放。

    我賭氣扔了臘木杆,大步下山去了。

    我聽見背後雲鳳傷心欲絕的哭聲,被山風一陣陣送過來,我心裡亂造了。

    這個畜牲,人殘廢了。心也殘廢了嗎?

                                露水夫妻

    跑腿子嘛,灶王爺貼在腿肚子上--人走家搬,我有什麼牽掛的?我什麼都不
帶,就從柴禾垛上找到了我來他家時的一條繩子,捆在腰上,我得馬上離開他家,
再不受這分窩囊氣。

    看樣子,大把頭耍過了驢脾氣,腸子都海青了,這會兒趴在炕上左一個右一個
地給我賠不是,磕下去的頭可不是做樣子,個個帶響,腦門都磕出血了。

    我一點也沒有動心,還是要走。

    雲鳳倒一句沒勸,一句沒留。她見我十個老牛拉不動的樣子,就說:「人去不
中留,走就走吧。讓我送送你。」

    我前腳出門,雲鳳後腳跟出木刻楞房子。

    我聽見,屋裡大把頭拍打著炕沿在嚎叫,又是那種疒參人的野狼一樣的動靜。

    太陽卡山了,響水河的水像是變紅了,響聲特別大。

    我也不知道往啥地方走,不知不覺就走到響水河的獨木橋邊來了。

    一路上,雲鳳一句話沒說,到了橋頭,她才小聲說了句:「叫你為難了,叫你
笑話了。」

    她說過,就背過身去抹眼淚。

    我心裡酸酸的,怕自個心軟,故意不去看她流淚的臉,我臉對著翻滾的響水河,
說:「好離好散吧,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別鬧到日後沒法收場那一天,大夥
都不心淨。」

    雲鳳說:「我不攔你。」

    真邪!她不攔我,這倒讓我納悶了,莫非她根本對自己沒感情?不對呀!就是
逛窯子的嫖客,一混混了好幾個月,一桌吃、一炕睡的,也能混出個熱乎勁來呀。

    雲鳳好像根本不理會我的心思,一門子說她的:「你也不能全怪我那死掌櫃的,
他從前心地可好了,我跟他上山放過山。」

    又要重彈老調了!我打斷她說:「我知道。你們去放山,看見兩棵六品葉的山
參,你丈夫說人心不可太貪,於是只挖了一棵,是不是?」

    雲鳳好像有點吃驚,張著嘴看著我,半天閉不上嘴巴。她可能吃驚我變得這麼
挖苦。

    雲鳳肯嫁給他,還不是因為大把頭心地善良?她不止一次地念叨過。

    雲鳳的父親也是從關裡來的放山人(采參人)有一回帶著雲鳳在騰雲嶺裡放山
時「媽達山」了(迷了山路)轉了七天轉不出老林子,父親活活餓死了,雲鳳吃野
菜吃得全身浮腫,眼睛起了蒙,什麼也看不見,眼看要喂山牲口了,這當口,碰上
了放山歸來的大把頭。

    大把頭把雲鳳背到山背坡一個地(土侖)子裡,給她喂小米粥,給她采草藥解毒,
五天以後,雲鳳活過來,可身子還是虛,大把頭陪她在山裡將養小半月,兩個人住
在一個地(士侖)子裡,大把頭從沒起過邪念。雲鳳後來說,就沖這,她才肯托身於
他,相信他是個君子。

    是呀,我不能不信。大把頭是咋殘廢的?還不是為救旁人?就憑這,你也得承
認,他是個好心腸的人。

    可是他現在像從前那個好人嗎?

    一想到他在馬架子裡作踐雲鳳的事,我就噁心,心口堵得慌。

    雲鳳忽然問我:「這一去,就不回來了嗎?」

    這還用問嗎?好馬不吃回頭草。

    雲鳳說:「常言說,一日夫妻百日思,你這人也夠絕戶的了,你日後也沒想來
看看我?」

    她的眼淚又在眼圈裡打轉了。

    我咬咬牙,不讓自個心軟,狠著心說:「露水夫妻,就那麼回事吧!」

    這句絕情絕義的話雲鳳可往心裡去了,她哇地一聲哭開了,一邊哭一邊扭頭往
回跑。

    我有點於心不忍了,好後悔。既然下決心走了,就好離好散唄,幹啥還用這樣
的話來刺人呢?

    我撒開腿追上雲鳳,把她攬在懷裡左哄右勸,她還是哭個不住,身子都哭得直
抖。

    西天根的火燒雲燒得天邊紅彤彤一片,林子裡的鳥兒都在往回飛。

    我忽然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

    雲鳳不哭了,眼睛紅腫著,她低著頭,說:「你好沒良心,你就是不想我,不
回來看看我,你連親骨肉也不認,也不想回來看看嗎?」

    什麼親骨肉?難道……我雙手扳著她的肩膀,問她:「你懷上孩子了?是不是?」

    雲鳳羞澀地點了點頭。

    「誰的?」我明知故問。

    雲鳳咯咯一樂:「小狗的。」

    我真樂瘋了,抱起她來在空中掄了好幾圈,轉得我也暈暈乎乎的了,兩個人一
齊倒在響水河邊的草地上,笑得喘不過氣來。

    這片草地全是銼草,當地人叫節骨草,軟軟的,躺在上面真舒坦。她仰面躺著,
我把臉側伏在她的肚子上,問:「什麼時候的事?你也不告訴我一聲!」

    「告訴你幹嘛?你能給我買山珍海味呀!」

    「那你怎麼沒嘔呀吐啊?不是一懷上孩子都吐得不行嗎?」我問。

    「你真壞,還生怕我不吐、不遭罪。」

    我貼在她肚皮上聽了聽,問:「怎麼聽不見動靜呢?」

    「才兩個月,你要聽什麼動靜?」雲鳳咯咯樂著說:「讓他喊你一聲爹?」

    我也打著滾兒樂起來。

    這時雲鳳從草地上坐起來,一邊從頭髮上往下摘草葉兒,一邊說:「天都眼擦
黑了,你還不上路,該找不到店了。」

    我把一朵婆婆丁花插到她的鬢角上,捧著她的臉蛋親了一口,說:「店?現成
的,就怕你這個女掌櫃的拿根燒火棍堵在門口,不讓我上炕啊!」

    雲鳳用手指頭在我腦門上狠狠戳了一下:「耍貧嘴!誰稀罕你走不走!兩條腿
的蛤蟆找不著,兩條腿的活人有的是!」

    我說:「別人的種,可沒我的好!哎,雲鳳,你猜,是丫頭還是小子?」

    雲鳳問我:「你想要丫頭、想要小子?」

    我說:「頭一個嘛,最好是丫頭,丫頭勤快,立事早,還能幫你帶小弟弟,喂
個豬、看個鴨子啥的。」

    「你可真會算計。」雲鳳笑了,「生個丫頭可別像你呀,五大三粗的,日後找
不著婆家。」

    我說:「差不了大格,兒隨爹女隨娘,若是女兒,指定像你這麼水靈,一掐一
汪水。」

    後半句話一出口,我馬上又想起了大把頭在雲鳳身上又咬又掐的情形,我說:
「你都有身孕了,那老混蛋還這麼作踐你,萬一小產了怎麼辦?」

    「他還不知道我懷上孩子,」雲鳳說,「回頭我要告訴他,嚇唬他一下,若是
他還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咱們倆就遠走高飛,扔下他喂狼!」

    我笑了:「這招能挺靈的。哎,你說,他若是聽說你懷了孩子,他會高興呢,
還是更不是滋味?」

    雲鳳也拿不准:「難說。剛過門那咱,他可是挺盼孩子的。見到左鄰右舍家的
小嘎子、丫頭蛋子,他都稀罕得不行,不是抓松子給孩子們,就是打山果哄孩子。」

    我說:「可這是明擺著的事兒,孩子不是他的,種是我的。」

    雲鳳說:「走著看吧,反正他擋不住我生孩子,當初接你下山那咱,他也沒有
言在先,不准你下種啊!」

    我和雲鳳都笑起來。

    林子邊、小河邊說黑就黑了,野甸子裡一個人也沒有,除了流水聲,就只有樹
葉在風中的抖動聲了。

    我和她摟抱著躺在草坡上,真想這麼躺一輩子,總也不回那木刻楞房子裡去。

                            傻子多了天下太平

    我不知道雲鳳是咋告訴大把頭的,反正他知道了雲鳳懷孕的事兒。

    他真有點讓人摸不透。他顯得特別高興,這幾天一直笑模笑樣的,不讓雲鳳幹
這幹那,連搬個小鹹菜罐子,大把頭都嚷著不讓她動手,說是怕動了胎氣。他還逼
著我買了一柱香,寫了一塊祖宗牌位,供上四個饅頭,又磕頭又作揖的,說是祖上
有德,才沒使他成為「不孝子」。他沒啥文化,可懂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
說法。

    我忍不住發笑。看他這精神頭兒,好像雲鳳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壓根兒用
不著懷疑似的。

    我沒有猜錯。那天大把頭高興,要和我喝兩盅兒。雲鳳給我們多炒了幾個菜,
一個黃花菜炒雞子兒,一個榆黃蘑炒肉絲,一個熗拌黑木耳,還煮了幾個鹹鴨蛋下
酒。

    兩盅酒下肚,大把頭筷子一放,又老調重彈:「祖上有德啊!人過日子過個啥
勁?不是過錢,不是過富,是過人!人丁旺比什麼都強。雲鳳這一開了懷,接二連
三生下去,不生個七龍八虎的不算咱祖上有德。」

    雲鳳說:「灌你的馬尿吧!還七龍八虎呢,我又不是老母豬,下一窩豬崽子!」

    大把頭也不生氣,吱兒一口,又扌周了一盅酒,洋洋得意地說:「得請陰陽先
生給孩子起個名兒。這孩子的剛性兒、脾氣兒、心地兒,最好都像我,長相嘛,可
別像我,黑不溜秋的醜了點,是不?哈哈哈哈,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子沒有不像
爹的,我就特別像我爹,人家都說,我的臉盤兒;就像從我爹臉上剝下來似的。將
來我兒子像我也中,男子漢要有個男子漢的樣兒,五大三粗,鬍子拉碴,若不,不
成了唱戲的小白臉子了?」

    我和雲鳳對眼看了看,都憋不住想樂。

    大把頭這是咋回事?他這不是自個糊弄自個嗎?也許,他這些嗑兒都是嘮給我
聽的,反正雙號雲鳳都睡在他的南炕上,也可能要讓我有個錯覺:說不上哪一回,
他好使過。

    我當什麼也沒聽見,也沒必要跟他爭個裡表。

    有一點至少是叫我放心了。自從雲鳳有了身孕,雲鳳聲明,孕期不能同房,因
此拒絕到他炕上去睡,他一應百應,從此也就不再折磨雲鳳了。

    真是怪事,一個小生命的到來,會使一個不陰不陽的家庭相安無事。

    女人坐月子總要多買點雞蛋、老母雞什麼的,有了孩子,也要添置些衣裳、小
被子。這都需要一筆錢,隨著雲鳳的肚子一天天鼓大,我肩膀上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我起早貪黑地進山,本想放放山,碰碰運氣,若能挖到一棵六品葉,賣個三百
五百的,就不愁了,光靠打(木半)子、采蘑菇,那是將供嘴兒。

    我背著椴樹皮筐,拿著索撥棍,在秋天的林子裡轉悠了半個多月,才挖到一棵
小燈檯子(二年的山參)我估摸一下,賣百八十塊錢沒問題,就下山來了。這半個
月在山上,我的身上到處是傷,小咬、跤子、刨奔兒,還有專吸人血的草爬子,輪
班兒叮人,回到家的時候,雲鳳都心疼得哭了。

    大把頭也像對待功臣一樣待我,歪在炕頭上,一迭聲叫雲鳳給我燉蛤什螞。他
說,老秋,正是蛤什螞最肥的時候,前天他指揮雲鳳在響水河和山坡間挖了一道深
溝,大清早在溝裡揀了一水桶紅肚皮蛤什螞,他說,公的燉著吃,母的剝出蛤什螞
油來,等雲鳳坐月子時吃,那玩藝大補。

    雲鳳身子越來越重了,腆著個大肚子連燒火做飯都蹲不下。

    我撮個小板凳,坐在灶炕前,替她往灶裡添柴,趁著大把頭在外面曬陽陽的功
夫,我正好跟雲鳳嘮嘮嗑。

    我問:「那老東西沒作踐你吧?」

    正在鍋裡炸蛤什螞的雲鳳搖搖頭,說:「沒。挺叫人納悶的,你上山了,他倒
仁義了,一回也沒作踐我。」

    我說:「看來,一個槽子上不能拴倆叫驢呀!」

    雲鳳回頭哧地一樂,說:「你這頭野叫驢回來,又沒有安生日子過了。」

    「八成不會。」我說,「大把頭這陣子樂還樂不過來呢,要抱兒子了。也不知
道他是恭呢,還是傻,自個兒半斤八兩還不知道?硬說孩子將來像他。」

    「別得了便宜賣乖!」雲鳳說,「他傻點不是挺好嗎?這世上傻子多了就太平
了,都是人尖子,針尖對麥芒的,咋整?就得你爭我鬥的。我們那殘廢掌櫃的像中
了大邪似的,口口聲聲說,孩子指定是他的種,他愛咋說咋說唄,你何必揭老底叫
他心裡不舒坦?我巴不得給他灌點迷魂湯呢。」

    想想也是,何必跟他爭個裡表呢。

    但是,我很快就發現,大把頭沒有中大邪,也沒叫迷魂湯給灌迷糊了。

    那天,雲鳳不知聽誰說的,前屯有個會拔火罐子的中醫,專會治驅風去寒的腰
腿疼病。我第二天就自告奮勇,天天去一趟,五裡地背他個來回,叫那大夫拔火罐
子。那大夫一連拔了十多天,大把頭的腰上、腿上到處是像扣血腸一樣的紫色火罐
印,也不見什麼起色,白白花了不少錢,大把頭自個就灰心了,說從明個起死活不
再去。

    背他回家,半道上我倆坐在一棵山梨樹下歇腳,樹上的山梨熟透了,風一搖,
劈哩啪啦往下掉,我揀了一些,我們倆就坐在樹下啃,熟是熟了,還是酸,吃相齜
牙咧嘴的。他包了一包,說是帶給雲鳳吃,他說,總不見雲鳳叨咕想吃酸的,他耽
心雲鳳肚裡懷的是丫頭,「酸兒辣女」呀。

    我說:「生個丫頭也中,丫頭能幹活,聽話。」

    「丫頭早晚是人家的人,頂不了門戶。」他插著報紙王,說,「丫頭早晚不得
找婆家?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指望不上,養老送終,打靈頭幡、摔喪盆子,
還得靠兒子。」

    我應付地說:「那不假。」

    抽了一陣子煙,大把頭望著我,冷不丁冒了這麼一句:「我有句話,憋在肚子
裡有日子了,張不開口,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說:「說外道了,咱是一鍋攪馬勺的,關上門沒有兩家話,還有什麼當講不
當講的?」

    我看見大把頭的手有點抖,卷紙煙都把煙末撒出去了,我接過來,替他卷了,
遞過去。他劃著火柴,吸了幾口,說:「真說不出口。好在,咱是倆爺們嘮嗑,沒
外人,說深說淺,沒人笑話,是不是?」

    不知他又繞什麼圈子,我笑笑,說:「你乾脆點,灶王爺上天,有一說一。有
二說二得了。」

    大把頭說:「我呢,人殘了,心眼還好使,我是看你為人根本,才求你到家裡
來搭把手,我知道,你受屈了,我心裡有數。可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吧,咱倆都看
在雲鳳面子吧,她是個好女人,好女不嫁二夫郎,當初她是死活不肯再招人,是我
逼她這麼幹的。」

    又搬出陳芝麻爛穀子幹啥?我又不能顯得不耐煩,就應著:「那是,樹有皮、
人有臉嘛。』」

    大把頭說:「女人嘛,水性楊花的多,你呢,正當年,要身板有身板,論力氣
有力氣,她對你好呢,我也不該吃醋。可是長了,總不是那麼回事,等她嫌我那一
天,我可怎麼辦呢?我要飯都摸不著門啊!」

    我看他的眼圈紅了,我歎口氣,說:「你就直說吧,別含一半露一半的。」

    他說:「我想求你,別讓雲鳳指望你是她後半輩子的靠山,說白了吧,你別太
甜哥哥蜜姐姐的,你時不時地撂下幾句話,遲早要回山東家呀,遲早要自個正正經
經地說一房媳婦啊,你得叫她心裡有個數,拉幫套沒有拉一輩子的。」

    我明白了。心裡像被刀子剜過,又讓人撒了一把鹽那麼難受。我也許真的遲早
是這樣的結局,我還能說什麼呢?我說:「我答應你。老婆本來是你的,她若不心
疼你,早把你甩了。」

    他承認,可他還有第二個要求,他說:「孩子快落草了,我不知你咋想的,這
一家之主,還是我,我這麼尋思,孩子就隨我姓吧,說出去好聽,日後孩子臉面上
也好看。」

    「中。」我說,「你不是說,孩子本來就是你的種嗎?」

    他陰沉著臉,苦笑著說:「啞巴吃黃連,吃了啞巴虧,裝笑臉唄。天上哪塊雲
彩有雨,咱摸不准,自個有啥本事還不知道嗎?你也別跟我藏貓兒了,孩子是你的;
有十個八個也是你的。可對外面,你多少給我留點面子,就說是我的,別說我根本
不是男人,行不?」

    「行。」我又說。

    他似乎挺滿意我的痛快,他又補充道:「孩子一落草,就喊我叫爹,喊你叫叔,
一輩子都別改口,我指望他給我摔喪盆子了,中不中?」

    「中!」我一應百應,可心裡卻像插了把刀子那麼難受。

                         一個女人愁壞了兩個男人

    同村的老娘婆(農村接生婆)把耳朵貼在雲鳳一口大鍋似的肚子上聽了聽,沖
炕上的大把頭說:「給大掌櫃的道喜,保准是個小子,你看這肚子,孩子小不了。」

    「托你吉言。」大把頭馬上叫我用紅布包了十個雞蛋送給老娘婆。

    老娘婆臨走說:「一有動靜就叫我,一見紅就別下地逞強了。」

    雲鳳答應著。

    本來老娘婆說三、五天生不了,可當天晚上雲鳳就肚子疼的不行了。

    大把頭叫我點上馬燈去請老娘婆,我先把雲鳳扶上北炕。我小跑著去請老娘婆,
我心裡總有點發毛,怕有個三長兩短。雲鳳這幾個月身上總不乾淨,有時帶血,我
總疑心在坐月子期間該死的大把頭作踐她,不乾不淨的,別坐下什麼病。

    老娘婆倒不急,四平八穩的,正在玩紙牌,看「對和」一邊看牌一邊說:「你
們老爺們都是火燎腚似的,比生孩子的老娘們還沉不住氣,告訴你,從破水開始,
也得熬幾個時辰。」

    我再三催她,她有點不耐煩了,當著一屋子人的面,不鹹不淡地奚落人:「這
馬打江山驢坐殿,你到底算孩子的爹呢,還是孩子他大叔?」

    打牌的人和看熱鬧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來,我若不是為了雲鳳,我非上去抽她
倆嘴巴不可,這老妖精太可惡了。

    等老娘婆一扭三晃地趕到木刻楞房子時,離老遠就聽得見雲鳳爹一聲媽一聲的
叫喚,叫得好不淒慘。

    我什麼也顧不得了,推門進屋,叫了聲:「來了」,直奔北炕,雲鳳疼得滿臉
大汗,一隻手攥住大把頭的手,一隻手死命地抓著炕沿。

    我走過去,她又抓住我的手,說:「疼死我了,黑塔,我不行了……」

    「挺著點,女人生孩子都這樣。」老娘婆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說,「我
見得多了!有些小媳婦生孩子那功夫,罵男人,發誓再也不幹那事了,有幾個戒得
住的?不到二年,又是生一胎。生第二胎就好了,跟老母雞下蛋似的,頭一個帶點
血,疼,第二個就容易了,像拉泡屎、撒泡尿似的,沒聽說嗎,有人做飯的時候都
把孩子生到褲襠裡了,費啥勁!」

    就在老娘婆嘮叨起來沒完的時候,雲鳳大流血了,身底下的褥子紅了一大片。

    老娘婆臉一下子黃了,她說,宮口才開兩指,這麼大出血,弄不好會把人淌死。

    看看雲鳳,臉由黃變白,也漸漸不叫不喊了,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我沖老娘婆吼了起來:「咋辦,你倒想轍呀!」

    大把頭也急出一頭汗來。

    老娘婆說:「說不定得開膛破肚,這我可沒治了,快往縣上送吧。」

    送縣上?這裡離縣裡四十多裡路,道又不好走,弄不好還不得死在半道上?可
也不能在家等死呀!

    我和大把頭一核計,就到村東頭雇了一掛膠皮軲轆車,家裡的幾床被子全墊到
了車上,我又求了幾個鄰居,一直奔縣裡去了。

    馬車在路上顛了半宿,天麻麻亮的時候才進了縣城東關。

    據說,從前縣裡連一個正經產科大夫也沒有,前年才來了個男大夫,會動手術
剖腹產,不過聽人說,這大夫脾氣大,開價也高。

    馬車停在醫院門口,塞給打更老頭五塊錢,才答應帶我去找那姓劉的醫生,打
更的一路上教我:「見了劉一刀,你不用跟他客氣,請將不如激將。」

    果然,從熱被窩裡出來的劉一刀很不耐煩,說:「不能等天亮嗎?」

    我記起打更的話,就說:「閻王爺叫人,可不等天亮。想不到劉一刀是這樣的
孬種,走,直接上棺材鋪定口棺材去吧。」

    邪了,劉一刀沖我說:「嗨,你這人脾氣比我還大呢!快走啊!你真等著去棺
材鋪咋的?」

    雲鳳算碰上好人了。這劉一刀叫護士把雲鳳送進了手術室,一邊準備,一邊訓
斥我:「你們這些愚民,科學被你們遺忘了!悲劇,悲劇,人到這時候才送來,告
訴你,還真得準備買棺材。」

    我窩了一肚子火,就說:「你說那科學是給咱山溝裡的窮人預備的嗎?」

    劉一刀不理我,一面大聲叫:「輸血」,一面把我推到走廊,砰一聲把門關了。

    過了一小會,戴著大口罩的劉一刀又探出頭來,對我大吼大叫:「你過來。告
訴你,很危險,你說吧,是要大人還是要孩子?」

    我的腦袋嗡一下子像要炸開,我想都沒想,衝口說出:「放屁,孩子大人都要!」

    「你倒罵起人來了!」劉一刀說,「我還不知道母子平安最好!不怕一萬,就
怕萬一。」

    我固執地說:「我不要萬一,要一萬!」

    「不可理喻!」劉一刀沖一個助手吼,「叫他簽字,立字據。」

    字據我是立了,可劉一刀救活了母女倆!

    滿頭大汗的劉一刀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裡,也不讓我座,像對待囚犯一樣,破
口大罵:「你也算個人?你差點要了她的命。」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怎麼了?」

    「你是牲口!」劉一刀用力吐了一口唾沫。說,「我問過你女人了!那苞米棒
子是往那裡頭捅的嗎?感染、內傷,懂不懂?」

    啊,原來我在替大把頭受過,可我又沒法辯白,若說出我是個拉幫套的,說不
定又惹來一場啥麻煩,只好硬著頭皮頂。

    罵了一陣,劉一刀說:「還算她命大,再晚半個鐘頭,人就交代了。」

    我討好地說:「不是她命大,是她命好,碰上你這麼個好大夫。」

    「別在這耍花腔。」劉一刀扔給我一張帳單,「去交錢吧。今後,你可也別再
想要孩子了。」

    那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我只好去借。這還不算,劉一刀下了死命令,沒有他發
話,不准放雲鳳出院。

    在城裡,人地兩生,吃的用的都得花錢。這可愁死人了。

    那天,我給雲鳳煮了五個雞蛋,熬了半鍋小米粥,端了進去,也沒多嘮什麼。

    她見我霜打了似的,就問:「你咋蔫頭搭腦的?是不是生了個丫頭你不樂喝?」

    「丫頭小子一個樣,我不是早說了嗎?」我心裡正亂著呢,到這會兒,我還沒
有仔細地看一看睡在她身旁的孩子。

    孩子的小臉紅紅的,頭髮黑黑的貼在頭皮上,不知怎麼回事,臉上有那麼多皺
紋,倒像老娘婆那抽抽巴巴的臉。護士都誇這孩子長得好看,我卻看不出來。

    見我俯身看孩子,雲鳳問:「像誰?」

    我真想說:「像小耗子」,別掃她的興,就改口說:「像你唄。」

    她倒是心裡沒愁事兒,咯咯一笑,說:「別像你就阿彌陀佛了。」

    我看著她吃煮雞蛋,她非把蛋黃往我嘴裡塞,不吃她就不高興。

    我說:「我又不是月婆子!」

    她說:「你是月婆子的掌櫃的呀!」

    「掌櫃的哪是我?我是個拉幫套的!」我沒好氣地說。

    她放下了手裡的雞蛋,叭噠叭噠掉淚。

    我趕忙認錯:「是我這破嘴該打!你千萬別哭,人家說,貓月子時哭,將來會
坐下風流眼,一見風就淌眼淚。」說著,又親手剝了個雞蛋送到她嘴邊。

    「你呀,你真是個傻麅子!」她又伸出手指頭在我腦門上戳了一下。

    過了一會她問:「開刀是不是要不少錢?」

    我趕忙說:「要不了多少。劉一刀別看嘴上不饒人,心地挺善的。」

    雲鳳說:「可劉一刀當我面說了,救人歸救人,收錢歸收錢,兩碼子事。人家
是私人醫院,人家救了咱命,別捨不得錢,把你手上攢的都花上,別捨不得,錢是
人掙的。」

    我有苦說不出!你攢那一腳踢不倒的錢,指望交手術費?還不夠一半!可她在
月子裡,不能讓她知道了瞎著急,千斤重擔只好我一個人來挑了。

    走在大街上,怎麼想怎麼沒路可走。

    我只好去找我的木幫弟兄們,大夥湊,也興許湊夠這個數目,我已經下定了決
心,今年一入冬還回木幫去,苦是苦,可能大把攥錢,從前我當術把,是為自己,
現在,我還得管三張嘴吃飯呢。

    走到熱鬧的褲襠街,見有一群人圍著個癱在地上的人,那人正伸手向過往行人
討要,他面前放著一隻破碗,裡面有些鋼蹦兒和毛票。

    「可憐可憐窮人吧,」他嘶啞地叫著,「可憐我這個殘廢吧,老婆又得了大病……」

    我的心像被揪出來一樣,好耳熟的聲音。

    是他,真的是他,大把頭,他怎麼爬到這兒來當街討要來了?

    我的腦袋脹得有巴鬥大,我分開看熱鬧的人群,走過去,一把把大把頭從地上
提起來,就差給他一個耳刮子了:「你跑這來丟人!」

    「這丟什麼人,我一沒偷,二沒搶。」大把頭說,「我是想替你分點憂啊,兄
弟,我聽人家說了,雲鳳開刀要一大筆錢,咱家又不開印鈔票的工廠,你哪弄錢去
啊!」

    他這麼一說,我心裡一時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酸甜苦辣鹹,什麼滋味都有了,
我抱住他,眼淚刷刷流下來:「好哥哥,你放心吧,天塌下來有我頂著,有我一口
幹的,你們三口也絕不喝稀的,天無絕人之路!」

    他伏在我肩膀頭上嗚嗚地哭開了。

                            神奇的火山湖泥漿

    長脖嶺上的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一轉眼八個年頭過去了。八個年頭裡,
我有七個冬天是在木幫裡過的,憑我這一身力氣,還完了當年雲鳳住院開刀欠的饑
荒,手頭還積攢了一些,雲鳳說啥不讓我今冬再上山了。

    我也是該歇歇了,奔三十的人了,抬起原木上楞的時候,總覺得腿發軟,也許
往後吃不了這碗飯了。

    小丫頭氣兒吹的似地長到了八歲,水水靈靈,越長越好看,泛眼看去像她媽,
細端詳,比她媽還俊呢。

    孩子取名叫參花,這不是大把頭的本意。起名那天,殺了只母雞,請陰陽先生
看了相書和易經,說孩子叫狗剩最吉利。狗不稀得吃剩下來,不是長命百歲的意思
嗎?

    「丫頭家叫個狗剩子,多難聽,將來連婆家都不好找。」雲鳳反對得特別堅決,
大把頭只好由她,一隻老母雞算是白搭。

    雲鳳給孩子起名叫參花,三個人都叫好,老秋,在林子裡,正是人參打籽的時
候,只要人參鳥在跟前飛來飛去的,你就拿索撥棍仔細地找吧,說不定就找見頂著
一串紅珠子似的人參籽的老山參。

    這挺吉利。

    小參花管大把頭叫爹,管我叫叔。

    自從孩子懂事起,大把頭挎兜裡就沒斷過糖球、榛子、松子什麼的。他天天在
家,哄孩子的機會有的是,參花總是粘著他。越是有人,大把頭越是逗孩子:「爹
好、叔好?」

    一開始,參花還有點兩面討好,回答說:「都好。」後來就說:「都好,爹更
好。」再後來,乾脆只說「爹好」了。每當這時,大把頭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必
定重賞參花。

    背地裡,雲鳳跟我嘀咕:「他老這麼教孩子,長大了該跟你不親了。」

    我說:「由他去吧。你尋思參花總八歲呀?」

    雲鳳想想也是,就不再說什麼了。

    這一年,咱這地方解放了,村上區上都建立了人民政府。

    這年秋天,一個當過村工作隊的小姑娘登門來告訴我們:鷹嘴碚子東面有個火
山湖,那裡面的泥水能治腰腿疼的病,也治各種瘡啊、疥什麼的,她說,附近各縣
的人,一窩蜂地去那兒洗礦泉了,她勸大把頭去試試,反正洗不好也洗不壞。

    大把頭一聽就心活了,立馬讓我送他去。

    其實那火山湖我們都知道,夏天存水,秋冬兩季只剩下大醬缸似的黑泥,人根
本不敢下去,一陷多深,而且那泥臭烘烘的,一股臭雞蛋的味兒,平時我們走過那
兒都捂上鼻子,可沒人知道那是什麼火山湖。

    我背著大把頭一到火山湖邊兒,鬧楞了!

    真邪門了,這裡人山人海。湖裡像下餃子一樣,到處是人。

    你若是看到那些人怎麼治病啊,你非笑破了肚皮不可。男男女女,分成東西兩
面,全都脫得一絲不掛,下到湖裡,抓起臭氣熏天的黑泥往臉上身上糊,一個個像
是泥猴妖怪。有一樣好,誰也不笑話誰,全都抹黑了臉,認不出張三、李四了。

    興許這臭泥裡有什麼特別的藥,大把頭在火山湖裡「打了一陣子膩」(這是雲
鳳的詞兒)居然見好,腰不那麼疼了,雙手扶著炕沿能自個挪步了。

    全家人樂壞了,乾脆,也學別人的樣於,在火山湖旁搭了個小窩棚,讓大把頭
黑天白在住在那,省得來回折騰,送飯呢,就由我們三口人輪流擔任。

    兩個月以後,那天我們正在收拾晚飯,只見大把頭自個拄了根柞木拐棍,一瘸
一拐地自個回家來了。

    參花叫了聲「爹能走了」,跑過去抱著他的脖子又摟又親,雲鳳也高興得流出
了眼淚。

    我說:「這火山湖有神靈啊,等你全好了,得去上上供、燒燒香。」

    「我都許下願了。」大把頭說,「明年春天,我再去治兩個月,若去了根,我
花錢在火山湖邊建個小廟。」

    雲鳳很認真地說:「那該叫個啥廟呢?山神廟?土地廟?黃仙廟?都貼不上啊!」

    「就叫大仙廟,」大把頭說,「管它哪路神仙,統統叫大仙,沒冒!」

    晚上,雲鳳坐在矮板凳上給大把頭洗腳,說:「燒鍋熱水,洗個澡吧,我怎麼
聞你身上臭烘烘的呢?」

    在身後替大把頭捶腰的參花也噤起小鼻子說:「真的,我也聞到臭味了。」

    「是嗎?那就燒鍋水洗洗。」大把頭顯得心境特別好,坐在大木桶裡洗澡時,
還哼起了「落子」腔,雲鳳在給他搓背,我坐在北炕沿上,抽著煙袋想著心事,我
身後,小參花跑了一天累了,睡得正香。

    洗完了澡,大把頭還非要刮鬍子。

    「你那連毛鬍子比豬鬃還硬,剃刀能剃動嗎?」雲鳳打趣他說,「拿鐮刀割還
興許割得下來。」

    我替他找出了笨式剃刀,在門前的磨刀石上了磨了一陣,試試刀刃,遞給他。

    雲鳳撥亮了松明燈,替他舉著桃形鏡子,他抹了一臉肥皂沫,用熱手巾捂了一
會兒,開始喳喳地刮起來,那動靜有點像割韭菜。

    人在拾掇。洗了澡、刮了臉的老把頭一下子好象年輕了十歲,再不像從前癆病
鬼似的模樣了。

    有小半夜了,三個人誰也沒張口說睡覺。

    松明子燈咕嘟嘟地冒著黑煙,我和大把頭在燈影裡悶頭抽煙,雲鳳在燈亮底下
在給參花上鞋底,那是一雙鞋臉上繡了幾朵白梨花的鞋。

    再熬下去沒意思了。我猜,三個人誰都不好意思張口安排。我故意打了個哈欠,
說:「天不早了,吹了燈睡吧,雲鳳,你上南炕吧,我和參花在北炕。」

    雲鳳抬起眼睛先看了看大把頭,又看了看我,沒有吭聲。

    大把頭說:「也中。不過,今個是單號,雲鳳該陪你的。」

    這傢伙,難為他出門在外這麼多天,還記著單雙號,連我都沒留心。

    我笑了笑,說:「你剛回來,讓你吧。」

    雲鳳立刻撂了臉子,啪的把鞋底鞋幫往針線筐籮裡一摔,說:「我又不是一盤
菜,讓你們讓來讓去的。你們愛咋睡咋睡,我到外面小棚子裡去睡。」

    我一見她生氣地夾了個枕頭就走,趕忙追到外面去,小聲勸她說:「又使小性
子!我還不是為了大家有個清靜日子過?咱們的日子長著呢,再說,他又沒章程跟
你真來那事兒,頂多是摸摸索索的,又不是外人。」

    雲鳳說:「我一想到他沒安好心害我,我這氣就不打一處來,連生孩子的花花
腸子都割去了,我恨死他了。」

    「我教訓過他了,他也後悔得什麼似的。」我說,「今晚上他心情好,你就陪
陪他吧,給他個面子,也給我個面子。」

    雲鳳沒有再頂撞,只是說了句:「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碰上你們這兩個要帳
鬼!」

    說是說,她還是夾了枕頭上南炕去了。

    本來挺困的,可就是睡不著,眼皮都發木了,卻越來越精神。說真的,我想快
點睡著,我怕聽到南炕上的動靜,哪怕一點小動靜我都不自在。越是想快睡,越是
胡思亂想,我甚至想,那臭烘烘的黑泥既然能治好他的腰腿,是不是也能治好他那
個病呢?

    這樣一想,例患聽聽對面炕上的動靜了。

    他們倆在嘮閑嗑。咕咕囔囔的,有一半聽不大清。大把頭說得多,雲鳳應得少,
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付著。大把頭先前說的是臭泥的功效,後來就有滋有味地講起他
所見所聞的新鮮事來。

    後來,雲鳳打了一連串的哈欠,說:「困了,睡吧,明天我還得早起呢,村裡
辦了學堂,我得送咱參花去上學。」

    大把頭沒有做聲,接著聽雲鳳不耐煩地說:「你好好保養保養吧,又窮沂騰啥!」

    大把頭嘻嘻一笑、低聲說:「你摸摸。」

    雲鳳吃驚地忘了控制聲音:「天呐,你這玩藝好使了?」

    又是大把頭嘻嘻的笑聲。我用棉被捂起了耳朵,還是聽得見我最心煩的那種聲
音。

                             清官要斷家務事

    吃過早飯,雲鳳對我說:「今個你晚一會上山行不?」

    我正在院子裡收拾背夾子,低著頭不看她,問:「幹啥?」

    雲鳳說:「村裡辦學堂了,村上說,丫頭小子都得去上學,我尋思,送參花去
上學。」

    我沒好氣地說:「是讓我背呀讓我抱?你一個人去不行咋的?」

    雲鳳二話沒說,扭頭就走。

    參花不幹。背上了她媽給她連衣縫的花布背包,還沒有裝書和本子,癟癟的,
可她挺抖神,見我說不去,就死拉活拽的:「叔啊,去唄,你不去,我可不跟你好
了!」

    我最受不了孩子撒嬌,我在她額頭親了一下,說:「你不是說,跟你爹最好嗎?
這會兒嘴沫蜜似的,又來哄你叔來了。」

    參花眨了眨黑眼睛,回頭看了看木刻楞房子,扳過我的脖子,拽著我耳朵,小
聲說:「那我是哄弄他呢,我呀,真心和叔好,媽第一,叔第二,爹排老磨兒!」

    我悄聲問她:「為啥我又排前頭來了?」

    參花說:「媽跟誰最好,我跟誰最好!」

    我故意逗地:「小孩子家又睛說,你咋看出你媽對叔最好了?」

    參花嘻嘻支著說:「媽給你盛飯,在飯底下埋了個荷包蛋。」

    這小丫頭,真是人精兒!我和雲鳳互相看了一眼,都會心地笑了。

    我拍了參花腦瓜一下,說:「這話,可別當你爹面說呀。」

    「我知道。」參花說,「裝樣子還不會嗎?」

    雲鳳吃涼地問:「哪冒出這麼一句來?」

    參花說:「你跟叔不是這麼說的嗎?」

    雲鳳沖我吐了吐舌頭,小聲說:「這小人精兒,往後可得小心點,她耳朵拿話
了!」

    參花往前面跑了,見我悶著頭不出聲,雲鳳捅了我一下:「咋了,像誰該你二
百吊似的!」

    我酸溜溜地說:「該的比二百吊多吧?」

    「一個大老爺們,瞅瞅你那個德性,酸不唧的,我猜到你的小心眼了,是不是
為昨晚上的事又泡在醋缸裡了?」

    她一下子揭到了痛處,我反倒不好承認了:「沒的事,我管你們呢,你們是正
牌夫妻,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呀。」

    「看看,還是沖這個!」雲鳳斜了我一眼,悄聲說,「我也納悶,你說這火山
湖的臭黑泥怎麼那麼靈?昨晚嚇了我一跳,他那玩藝兒一下子又好使了……」她捂
著嘴咯咯地樂起來。

    我可沒心思樂。

    明擺著的,從這往後,又有好戲看了。

    從前,大把頭除了作踐雲鳳過過癮,沒真能耐,那玩藝兒不給他做主,有了媳
婦等於擺設,他這個丈夫也是聾子耳朵--配搭兒。可這下子可麻煩了,雲鳳從南
炕到北炕,可真的要應付兩個男人了,我夾在中間算怎麼回事?

    見我的臉始終不開晴,雲鳳說:「小心眼兒,咱在一起一個炕上滾了八九年了,
我的心對誰熱乎,你還不知道咋的?別光噘個嘴,能掛頭油瓶了。」

    後句話剛巧剛參花聽見,她笑著叫著:「叔的嘴噘那麼高,真能掛油瓶了!」

    我抓住參花,背起她來,一頓瘋跑,參花紮撒著沖天小辮,在我背上嘎嘎的瘋
樂。

    小學校在村子北頭山坡底下,那兒原來是一間山神廟。解放了,神呀鬼的都不
興迷信了,村上的民兵把山神的泥像也連窩端,扔到響水河裡泡成了泥漿,破廟收
拾收拾,打了十幾套桌椅板凳,請了個地主大院的帳房先生和一個縣上來的小丫頭
教小學生,村長說學堂不辦不行,是縣上和區上的指示。

    明個是開學的正日子,今個村裡人都送孩子來認認門、整個名冊。

    學校的女老師在山神廟門檻外安了一張方桌,挨個兒給來報到的學生登記姓名,
發放「一個人,兩隻手」的課本。

    輪到參花了,女老師問她:「叫什麼呀?」

    「魏參花。」參花說。

    「這名字挺豁亮。」女教師看了她身後的我和雲鳳一眼,問我們:「你是她爹、
她媽?」

    雲鳳說:「是」,我卻沒法說是,又不好說不是,嘴裡像含了個熱地瓜,唔哩
哇啦說不出子午卯西來。

    不知人群裡哪個專愛扯老婆舌的快嘴連冒了一句:「啥爹呀,他是個拉幫套的。」

    人們全都大笑起來,這一下臊得我恨不能有個地縫鑽進去。偏偏那個城裡來的
女教師不懂得這詞兒,還挺認真地請教大夥:「什麼叫拉幫套啊?」

    這一下,人們更笑得發瘋了。

    我像一頭發怒的公牛,沖出人群,一口氣跑回家去。

    遠遠的,我看見王村長和婦女會主任佟桂蘭從我們家木刻楞房子裡出來,還看
見大把頭一瘸一拐地送出來,一直送到柴垛外。

    我有點納悶:村長和婦女主任到我家來幹啥呢?

    往家走,只有一條毛毛道,只好是對頭碰,站住,我說:「吃了?」

    王村長說:「吃了。」

    佟桂蘭說:「我們正要找你去呢,就碰上了。」她說話笑吟吟的,一笑露出兩
顆虎牙,胖胖的,幹活利索,從前是富農家的童養媳,土改時,是積極分子,現在
當了婦女會主任,什麼事都管,張家長、李家短,兩口子鬧唧唧,拉個架啥的,她
都陣陣不拉,是我們村的大能人,大夥也都挺佩服她的。

    我站住,問:「找我有事啊?」

    王村長笑嘻嘻地說:「沒事找你,吃飽了撐的呀?我還有雜七雜八的事纏著,
叫佟主任跟你說吧,反正村上的意見一樣。」

    王村長順著毛毛道進村去了。

    我有點發楞,會是什麼事呢?

    「你是要去打柴吧?去背上你的背夾子,咱們一邊走一邊嘮。」

    我只好順從。

    「日子過得咋樣?」一上了山坡,佟桂蘭問。

    「湊合事唄,」我說,「一天三個飽倆倒,還有啥不知足的。」

    佟桂蘭嘻嘻一笑,說:「沒想過找個正經八百的媳婦?」

    我的心咚咚地打起鼓來,我預感到壞運氣來了。對呀,她是婦女主任,專管政
府不管的閒事,什麼童養媳呀,打八刀啊(離婚),不孝敬公婆啊、後娘給孩子氣
受啊……這些事她都管。保不定這回,管到我們家頭上來了。

    我搖搖頭,一聲不吭。

    走到一片元棗藤下,她站住,摘了幾個熟透了的元棗子,吃著,說,「坐這歇
會兒吧。」

    我順從地坐在一塊大青石上,大元棗子就吊在我頭上,香噴噴的,可我沒心思
吃。

    佟桂蘭說:「跟你明挑吧,現在是新社會了,政府只允許一夫一妻制,說白了,
就是一個漢子一個老婆,像你這種事兒,那是不行的。」她挺文明,沒用「拉幫套」
這個詞兒。

    這件事到底出頭了,可沒想到是政府先出面的。我想了好半天,才說:「這你
都知道,沒法子的事,魏家大把頭人不錯,心眼好,成了殘廢,養不了家口,求到
我門下,我也不好不答應……這麼多年來……」

    「左鄰右舍的住著,雖說不咋來往,誰家有幾個灶門、幾鋪炕,還不知道嗎?」
佟桂蘭說,「你是個好人,這些年,你也盡心了。眼下;人家掌櫃的腿也見強了,
我看你還是見好就收,趁早捲舖蓋卷兒;免得生閒話,你說呢?」

    「這麼說,方才你和村長找大把頭,也是這事兒?」

    佟桂蘭說:「嗯哪。」

    我問:「他咋說?」

    「這還用問嗎?」佟桂蘭樂了,「不過,人家倒也再三叨念你的好處,說下輩
子變驢變馬也要報答你。」

    這是攆人啦!看來,不管我樂不樂意,我都得捲舖蓋上路了。不知咋的了,我
心裡有點傷心,我憋了好半天,又問:「你們和雲鳳也說了嗎?」

    「還沒哪。」佟桂蘭說,「先把你們倆老爺們弄穩當了再去找她,我看她不會
有啥說道。」

    我忍不住說:「那可保不准。」

    佟桂蘭吃驚地反問:「你是說,雲鳳想跟著你?」她嘎嘎地大樂了一陣,「我
的傻兄弟,你可千萬別剃頭挑子一頭熱乎了,人家到底是明媒正娶過了門的兩口兒。
聽大把頭說,他的身板一好,雲鳳可犯愁了。」

    「犯啥愁?」我問。

    「愁沒法打發你唄。」佟桂蘭說。

    我心裡好不憋氣窩火,我成了人家的累贅了?不過這話我也疑疑惑惑的信不實。

    佟桂蘭勸我說:「大兄弟呀,聽我一句勸,你這樣的人,剛三十出頭,有本事、
有力氣,啥樣好閨女找不上?別犯愁,明個我給你保媒,咱還得十裡八村的好好挑
挑揀揀呢。」

    佟桂蘭下山去了,我一點幹活的心思也沒有了,躺在元棗藤子底下胡思亂想。

                         一個槽子拴不下兩頭叫驢

    我真想一賭氣,從此不再進他家門,這多心淨?也不惹人煩,快刀斬亂麻,心
裡雖然不好受,也比這麼熬著,像鈍刀子割肉那樣好受。

    可這決心是那麼好下的嗎?只要閉上眼,雲鳳、參花娘倆的影子就走馬燈一樣
在我眼前轉個不停,我哪能捨得下她們,一走了事呢?就是走,也得有個交代呀!
不然,我這麼屁也不放地溜了,還不把雲鳳傷心死?

    我在山上磨磨蹬贈地把柴禾碼好在背夾子上時,天都快黑了,看樣子明天要下
雨,天邊拱起一堆又一堆紫黑色帶金邊的雲彩,俗話說「老雲接駕,不是刮就是下」。

    正打算下山,我看雲鳳一溜碎步找上山來了。不用問,准是佟桂蘭找過她了,
她是來找我核計這事的,一看她臉色就猜個八九不離十。

    我倆見了面,好半天都沒說一句話。

    後來我說:「在這戳著幹啥?若沒話說,下山去吧。」

    雲鳳問:「佟桂蘭跟你說那事了?」

    「說了。」

    雲鳳問:「你咋想的?」

    「我咋想有屁用?」我說,「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夾起行李捲滾蛋唄。」

    雲鳳半天沒出聲。

    我心裡不落底,問她:「你呢?」

    雲鳳說:「和你想的一樣,又是政府出面了,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轍呀。」

    她的話像是三九天兜頭澆下來一桶冰水,澆得我透心涼,我斜了她一眼,她繃
著臉,冷冰冰的,真是一副絕情的樣子。我灰心到家了,我冷丁想起聽大鼓書常聽
的那句詞兒: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猶可,最狠婦人心。這不是應了嗎?
別看平時裡甜哥哥蜜姐姐的,哄得你溜溜轉,到時候眼皮一翻,翻臉不認人。

    男子大丈夫,可以吃虧,可得吃在明裡,不能叫她這麼想捏扁就捏扁,想搓圓
就掛圓!

    我說:「好啊!有句痛快話就行。雲鳳,我總算認識你了,既然這樣,這麼多
年來你何必哄我這個實心眼的老爺們?我是土命人心實,滿以為這一輩子找到你這
麼個知冷知熱的女人,哪怕我背一輩子拉幫套的惡名,我都認了,沒想到,白瞎了
我一片心。告訴你,我也是堂堂五尺漢子,我不會像狗皮膏藥那樣貼上你,可我得
把話說明白,你哄一個實心眼的男人,你太陰損了……」說到痛處,我再也忍不住
了,嗚嗚咽咽地嚎啕大哭起來。

    沒想到,我這一哭,雲鳳反倒笑了。她笑,我就更來氣。

    雲鳳掏出一塊花手絹,替我來擦眼淚,我不用她擦,往一邊掙。

    「傻麅子!」她罵了一句,摟著我的脖子,說,「我是試驗你哪!行了,值了,
有你這些掏心窩子的真情話,我雲鳳沒白活,也沒白認識你,沒白疼你,就是眼下
就死,就粉身碎骨,我也知足了。」這回輪到她痛哭流涕了,她哭得是那麼傷心。

    我們倆抱頭哭了好一陣子,她才抽抽搭搭地說:「哭,也哭不出招來,到底咋
辦啊?」

    我說:「看你的了。」

    雲鳳:「你別拉松套就行。不是一夫一妻嗎?咱倆就是一夫一妻。我也沒什麼
對不起大把頭的地方,我將就了他十來年,當初,他那樣作踐我、禍害我,差點要
了我的命,我也沒恨他,我良心上下得去。沒有你那咱,我也沒啥外心,我能湊合
著跟他過,自從有了你,我的心就不歸他了。我原本想,這麼清不清、渾不渾地對
付到老,只要你不煩,就行了。誰想到,人家政府不讓了,退一步說,就是佟桂蘭
不來插一杠子,好日子也到頭了。你尋思,他能走能顛了,不再是個殘廢了,他能
容得下你一個大活人給他綠帽子戴嗎?」

    雲鳳說得頭頭是道,可怎樣做才能不起風浪呢?看來找不到萬全之策。

    「又想打狐狸,又怕惹一身騷,怕是沒那麼便宜的事。」雲鳳的想法和我對上
縫了。她說,「沒轍,只能攤牌,打開天窗說亮話,叫他死了這份心。」

    「這個口可不好張。」我說。

    「熊包樣!」雲鳳說,「還沒用你上陣呢,先就拉松套了。你不用犯愁,你和
他不犯話,井水不犯河水,嫁誰跟誰,全是我雲鳳的事。」

    我心裡熱乎乎的。到真章時,這女人幹事還真是有板有眼的,一個唾沫星一個
釘。

    我說:「大把頭的脾氣你也知道,你當他一說,不炸廟才怪呢,還不鬧個雞飛
狗跳的?」

    雲鳳笑笑,說:「我都和他攤完牌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了:「你攤牌了?他怎麼說?他揍了你,你就跑出來
了,是不是?」我把她摟過來,想看看她傷了沒有。

    「他一根汗毛也沒碰我的。」雲鳳有點垂頭喪氣,不像方才那麼氣壯如牛了。
她說:「若是他動手打我,那我並不怕,他一出手,夫妻那最後一點情分也就到頭
了,他打我越狠、越下死毛,我越心安,越不欠他的了。也就打出頭了。」

    我吐了一口氣,說:「他沒揍你,這可是我沒想到的。」

    「麻煩也麻煩在這兒了。」她說。

    我知道,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

    雲鳳說:「聽了我的話,大把頭什麼也沒說,他哭了,哭得好傷心,抽抽搭搭
的。我這人就見不得大男人哭,哭得我心裡七上八下的不好受。」

    大把頭說,他一點也不怨恨雲鳳,他說這麼多年來他拖累了她,對不起她。可
是他又說,他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看上過別的女人,若是雲鳳不要他了,他只有
死路一條了。

    雲鳳說:「我真駭怕。萬一……有那一天,他真的尋了短見,那我後半輩子可
沒法過了。」

    我本想說:「別聽他嚇唬人,有幾個大老爺們真的為一個女人去上吊投河的。」
可我覺得這麼說人家有點過於陰損,雲鳳也不見得能接受,就改口說:「你這麼一
說,我心裡也亂套了,你說咋辦?這是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的事兒,也沒法將就啊。
這回可真是一個槽子拴不下倆叫驢了!」

    「咋辦?咋辦也得辦。」雲鳳說,「慢慢來吧,也別把事情做得太絕了。」

    我沒出聲。

    她說:「你放心,他就是說出天花來,我也不能再跟他過了。這事你少摻和,
儘量躲著點,由我來應付。」

    也只能這樣,兩個大老爺們總不能為這事又爭又吵的呀!

    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晚上剛撂下飯碗,大把頭對我說:「兄弟,有幾句話,
咱倆嘮扯嘮扯呀?」

    我的心裡咕咚一沉,馬上撩起眼皮兒斜了收拾碗筷的雲鳳一眼。雲鳳向我使了
個眼色,是鼓勵我和他談,只好硬著頭皮說:「行啊。」』

    雲鳳躲出去了,帶走了參花。

                             她,屬￿她自己

    木刻楞房子裡多點了一盞松明子燈,竄煙帶火的呼喇喇響。我們倆一個坐在南
炕炕沿上,一個坐在北炕炕沿上,他抽他的報紙王,我叭噠我的短煙袋。南北炕中
間像條大河。

    悶了差不多一袋煙功夫,還是他先張口:「明人不說暗話,發昏擋不了死,早
晚得亮底,早辦完早利索。你也能猜到是啥事吧?」

    我也不想兜圈子,就說:「是佟桂蘭說那事兒吧?」

    「是。」大把頭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你是天底下打燈籠找不出的好人。這
十來年,叫你受苦受罪了。」

    我說:「大哥用不著客氣,關上門都是一家人。」

    「是呀,關上門可不是一家人咋的!」他說,「可眼下,政府非叫咱把門敞開
不可,門再也關不上了。你別怪我,我可從來沒想過卸磨就殺驢的缺德事兒,若是
沒人管咱家的事兒,我尋思,就這麼將就下去了,反正雲鳳對你也挺實心實意的,
我也沒把你當外人。」

    大把頭一張口就把棋走死了,根本沒有商量餘地,他不想卸磨殺驢,他現在要
殺驢了,那是政府逼他殺的,他一手拿刀,還要送個人情。我琢磨,他是在心裡掂
量了很久才這麼說的,他怕不這麼堵上門,怕我提出不走的理由,他這一手夠有心
計的了。

    我最好的辦法是不吱聲,不說同意也不說賴著不走。

    大把頭問我:「兄弟說是不是這個理兒?我尋思,你是個仁義君子,讓你幹欺
侮人的事,你也不會幹,是不是?」

    他又把第二扇門封死了。

    我說:「我還沒倒出功夫琢磨這些事呢。」

    大把頭說:「咱都是木幫上下來的人,你也知道,木幫上的人都最講義氣,都
是寧可虧了自個不虧朋友的性子。」

    又給我灌迷魂湯了。這意思誰不懂?我若是不滾出去,那就是幹虧心事,就不
仁不義了。

    大把頭又說:「你這邊,我一點都不耽心,我耽心的是雲鳳。」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你怕她不跟你一心一意地過日子?」

    「那倒不是。」大把頭說:「雲鳳到啥時候也不會甩了我,她這人心地好,心
軟,你還不知道嗎?」

    我心裡好笑,說:「那你還犯啥愁呢?」

    大把頭說:「話不能這麼說。你呢,到底是在我們家住了這麼多年,雲鳳能說
對你沒一點感情嗎?她現在是兩手捧刺蝟蝟,捧著不是,扔了也不是,一個女人,
這也是不得已的事。」

    我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依你看,這事怎麼辦才最好呢?」

    大把頭說:「還得委屈大兄弟一回。這事得你出頭。你若是指定要走,指定不
要她了,把話封得死死的,她也就死心了,我看啥招沒有,這招最靈。」

    我真想說:你這招夠陰損的了,可我給他留了面子。

    見我沒出聲,他大概以為我聽進去了,就進一步說:「這事兒快刀斬亂麻才好,
越拖越攪不清,也叫村裡人看笑話。」

    我有點忍不住了,我說:「當初你死活把我拉到你家來的時候,你怎麼不怕村
裡人笑話?這麼多年,我給你掙吃的、掙喝的,給你家當牛當馬,你怎麼也沒怕人
家笑話過?」

    他見我動了氣,馬上笑著陪不是:「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能怪你生氣,你
就是打我一頓出出氣,我都不能放個扁屁。」

    我想起了傍黑時雲鳳在山上的囑咐,她叫我別往裡頭摻和,她當然是一片好心,
她願意把最重的擔子一個人挑。

    可我這會兒感到我不能那麼孬種,把雲鳳一個人推出去擋風,我是個有血肉、
有主見的男人,藏著掖著的於啥?

    我扣掉了煙袋鍋裡的灰,說:「大哥,這件事,沒那麼簡單。我是個大活人,
不是一雙(革兀)(革拉),穿舊了、穿破了一扔就拉倒。」

    他緊張了,問:「大兄弟的意思是--」

    我說:「這事是咱們三個人之間的事,哪一個人都說了不算。我愛雲鳳,這不
能藏著掖著,我知道,你也愛雲鳳,那,就得看人家雲鳳的了。她若是不喜歡我,
只要她說一句話,我馬上滾蛋,連頭也不回。可是,這話不歸你說,你說叫我走,
不頂用。」

    大概我的話說得太沖了,噎得他半天緩不過氣來,像啞巴了一樣。

    後來,他乾咳了一陣,說:「這麼說,你是要插一杠子,要跟我爭老婆了?」

    「還是那句話,這得由雲鳳做主。」我說。

    「她做什麼主!」顯然大把頭對雲鳳沒有信心,他說,「我是她男人,我也做
得了主。我尋思這件事還是消消停停地關上門私了的好,萬一弄僵了,我死活不同
意打八刀,你能咋的?你敢拐跑了她?你可不是名正言順的丈夫。」

    他被逼得到底甩出了王牌,開始威脅了。

    這時,雲鳳闖了進來,顯然她根本沒走遠,我和大把頭的對話她都聽到了,所
以一進屋,就來了個開門見山:「事到如今,咱們住當面鼓對面鑼,今個來個一錘
子定音吧。啥也不用顧慮,我把孩子送到佟桂蘭家去了,咱們吵得把房蓋披上天也
沒關係。」

    她的這一手,大概我們這兩個大男人都沒想到,一時愣住,反倒都不吱聲了。

    「說呀,怎麼都啞巴了?方才背著我,你們倆爺們不是一刀一槍打得挺來勁的
嗎?」雲鳳把外屋的炭火盆挪進來,拿了幾個松塔在火上烤,她說:「大長的夜,
我給你們燒松塔吃,後半夜我再給你們燙一壺燒酒,我尋思,今個讓這事出頭了吧,
別拖泥帶水的。」

    大把頭一見這架勢,有點放賴:「咋的,你們倆這是合著夥對付我呀?」

    「瞅你說的,」雲鳳反倒笑了,「那人家黑塔備不住尋思咱倆系了個連環扣,
讓他鑽呢。」

    「這事兒,啞巴吃扁食,個人心裡有數。」大把頭說,「也不用磨嘴皮子了,
你們倆肚子裡的小九九我都明白了,今個當著仁人面,再亮一亮。」

    雲鳳說:「扔下你單和黑塔過呢,你心裡肯定不是個滋味,可不分開也一樣。
一個女人身子能分給你們倆,可心分不了兩半。反正我得對不起一個,我明挑了吧,
只好對不起你了,好在你身子骨比以前硬實了,我也放心了,你若是吐口呢,這房
子,這破東爛西的家什,都歸你,我們倆帶著孩子淨身出戶,中不中?」

    我沒想到雲鳳這麼乾脆利索,這一下,我倒真的啥也不用說了。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就是長出八十張嘴也不頂事了。」大把頭說,「辦
事,別盡往好處想,你咋沒想想,我若是鬧它個天翻地覆,楞是不吐口,不給你這
個手續呢?」

    「想到了。」雲鳳不緊不慢地說,「你也幹得出來。可你想想,那有用嗎?我
是大活人,如今又是新社會了。話又說回來,人,總得留點念性,強扭的瓜兒不甜,
就是刀架到我脖子上,讓我跟你過,我能真心實意跟你嗎?」

    「你這娘們忘恩負義,」大把頭說,「想想當初,你『媽達山』半死不活的,
若不是我救了你命,你有今天嗎?人不能壞了良心。」

    「你要說這話呢,我不得不跟你掰扯掰扯,這可是你逼的,我可不樂意倒騰這
驢年穀子馬年糠的。你是救過我命,若不是為了報恩,為了我這良心,我一個二十
歲的黃花閨女,肯嫁給你四十歲的人嗎?這些年,你癱巴在炕上,我像侍奉老人一
樣給你端屎倒尿,若說欠你的,我也還清了,連本帶利都還清了。」

    我聽見雲鳳抽抽噎噎地哭了。

    我打圓場說:「看看,翻小腸,說這些幹什麼!」

    雲鳳擦了一把淚,又說:「你再拍拍心口窩想想,今天這個結果是咋弄成的?
當初,我說我能苦巴苦曳地支撐這個家,我不願意找個人來,可你哭著喊著非要招
個人進屋不可,我依你了。是,我承認,自從和黑塔處上,我心裡對他好,這有什
麼錯?如果說這錯了,那這錯也是你弄成的,今天,你有什麼臉來再說這說那?」

    她說得真夠痛快淋漓的了。大把頭啞了半夭,一根接一根地捲煙抽。沉默了好
一陣後,大把頭說:「中,天陰要下雨,爹死娘嫁人,我再放個扁屁不是人。不過,
你們不後悔就行,你們現在想好了,是不是不後悔?」

    這傢伙要耍什麼詭計?我可是明明白白聽出了他話裡的狠毒勁兒,別看他話說
得乎平淡淡,我可是出了一身冷汗。

    雲鳳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我辦事從來是一個唾沫星一個釘,沒後悔那一說。
你也別拿這嚇唬人,咱和和氣氣地分開,將來走動起來也比旁人親,你不也常說一
日夫妻百日恩嗎?咱可是十多年的夫妻了,別往窄處想,你今晚再想想,想好了,
明天咱上村上、區上去立字據、蓋紅戳兒。」

    大把頭再沒有說什麼,往炕裡一縮,這一會兒,我隱隱地看到他眼裡有一股子
叫人膽寒的光。

                            結局不該是這樣的

    這一宿,三個人誰也沒睡好。雲鳳沒睡南炕,也沒上北炕,在地當間搭了個臨
時鋪,鋪上一張麅皮,對付了一宿。

    一亮天,大把頭就起來了,兩眼都是血絲,我耽心他會破罐子破摔,脾氣更壞。
沒想到,他挺安靜,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面,舀了一瓦盆冰水洗了臉,又幫雲鳳抱了
一捆柴禾到灶炕前。

    這使雲鳳特別感動,她說:「你快歇著去吧,哪用你幹這個呀!」

    大把頭說:「這往後,想幹也沒有機會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他這話說得我的鼻子都直發酸。我心一軟,剛想張口說「打
八刀的事兒先緩幾天再說吧」,雲鳳大概猜到我要說什麼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剛洗完臉的參花叫著:「咋才點火呀,人家上學不趕趟了!」

    大把頭說:「沒事兒。若是真不趕趟兒,爹送你去,咱上供銷點去買半斤槽子
糕吃。」

    「那咱走吧。」參花搖晃著大把頭的胳膊說,「指定不趕趟了,咱去買槽子糕
吧。」

    我們幾個都忍不住樂了,她媽說:「你個小饞嘴貓。」她從兜裡掏出一張票子
塞給大把頭:「多買點吧,你們爺倆吃。」

    大把頭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錢。他領著小參花走到院外了,又站住,他扭頭
問了一句:「今個上村公所打八刀還去不去?」

    「去呀,都說好了的了。」雲鳳說,「你送完參花,在村公所等我。」

    大把頭張了張嘴,想說啥。卻沒有說,我看見他那一扭一晃的身影消失去毛毛
道上。

    早飯是做了,可是盛上飯來兩個人誰也咽不下一口去。我和雲鳳大眼瞪小眼地
呆了一陣子,我說:「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我覺著,他挺可憐的。」

    雲鳳沒好氣地說:「虧你是個男子漢。好呀,你可憐他,你就把媳婦讓給他呀,
我看你是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樂了:「你罵得也是,是有點像貓哭耗子。」想了想,我又說:「他也不容
易,你說咱三口人淨身出戶我同意,我手裡還有幾個錢,也都留給他吧。」

    雲鳳說:「把你自個都留下,我也不管。」話是這麼說,我知道她高興我這樣
大度。

    她也不忙著收拾飯桌子,倒從炕琴櫃裡翻出幾塊青花達呢布料,還有一塊藍斜
紋布,她在炕上比量著說:「這塊藍斜紋是想給你做件吊兜幹部眼的,你先克服點,
我這兩天打幾個通宵,給他多縫幾件小褂,我一走,誰還顧他呀。還不得穿露肉褲
子呀!」

    這女人,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

    我怕她誤正事,就催她趕緊上村公所去,別讓大把頭在那等急了。按照我們原
來的打算,我也應當去的,他們倆一解除夫妻關係,我這邊就登記結婚。今個早上
一想,這太叫大把頭下不來台了,哪有紅白事一起辦的?

    我想聽個消息,也就沒出去幹活、我覺著今天過得特別慢,心裡像有毛毛蟲在
爬,坐不穩站不牢的。

    東南晌時分,我趴窗戶看見雲鳳一溜小跑順毛毛小道過來了,沒進院就喊個不
停。

    我跑出門,問:「辦利索了?」

    她氣喘吁吁地說:「利索個屁!他根本沒上村公所,他回來沒有?」

    我搖搖頭。

    「這可怪了。」雲鳳急出一頭熱汗,「我上學校去了,他根本沒送參花去上學,
我跑到供銷店去問了,他倒是和參花去買過槽子糕、雜拌啥的。」

    一種不祥的預感一下子讓我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不敢在雲鳳面前把我的預感說出來,怕她受不了,就安慰她說:「沒事,你
用不著著急。興許,大把頭心情不好,想帶孩子出去散散心,他對參花那麼親,不
會出事的。」

    「倒不一定出什麼事,」雲鳳聽我說得在理,就松了口氣,坐下沒有一分鐘,
又蹦起來,說:「不行,我這眼皮跳得厲害。你不覺得他有點反常嗎?答應得那麼
痛快,是好事嗎?」

    這正是我方才不願意點破的,既然她說到這上面來了,我就說:「會不會,他
把孩子拐走了,他知道孩子是你的心頭肉,為了孩子。你啥都得答應他。」

    「備不住。」雲鳳說,「他幹得出來,你看我,我怎麼沒多長個心眼呢!今個
早上就不該讓他把參花領走。」

    「別吃後悔藥了,興許他沒那麼壞。」我說。

    「走,跟我找孩子去。」我二話不說,跟她往外走,若是孩子丟了,她准得瘋
了。

    我倆先是在村子裡轉悠了一大圈,問誰誰說沒看見。後來在村北頭碰上了牛倌
小六子,小六子說,他看見大把頭領著參花往火山湖方向去了。

    我倆都松了一口氣,一溜小跑向火山湖那裡趕。

    這已經是深秋時節了,下過好幾場苦霜了,五花山不像前幾天那麼好看,霜打
過的葉子像叫開水燙過的一樣,都打蔫了。上山的小道車轍溝裡都凍上了冰。

    天冷了,熱鬧一時的火山湖失去了吸引力,只剩下凍了一層薄冰的黑泥塘,還
有東一個、西一個廢棄在山坡上的窩棚、馬架子。

    我們都知道,大把頭在山坡上有個窩棚,他會不會跑到這兒來背風了?

    他那個三角形窩棚裡真好像有人,門口有攏著的火堆!

    我倆互相看了一眼,加快腳步走過去。

    一個人影在窩棚前一閃,在山後的柞樹林子裡沒影了。

    我說:「像是他。」

    雲鳳說,「咋一個人呢?孩子呢?」

    當我們走進小窩棚時,我的頭嗡一聲叫,眼前金星亂竄,雲鳳不是好動靜地叫
了一聲,昏倒在地了。

    天呐!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幹了什麼呀!

    小參花真的在窩棚裡。她光著下身,衣服扯了個稀巴爛,嘴裡堵著破衣裳片子,
胳膊腿都被綁在地鋪的柞木杆子上,我簡直比叫人剜了心還受不了,孩子的下半身
都是血,有幾塊沾了血的槽子糕扔在地上。

    小參花也昏過去了,她竟遭到她口口聲聲叫爹的人的強姦!我原來想他拐走孩
子卻把這畜生想得太好了。

    我把孩子解下來,掏出堵在她嘴裡的破布片,脫下我的上衣包起她來,孩子漸
漸緩過氣來,一個勁哭,哭得全身都抽搐了。

    雲鳳醒過來了,抱著參花哭得死去活來,左一個「禽獸」,右一個「牲口」地
罵個不住,她突然對我吼開了:「你是木頭疙瘩呀?還在這幹啥,回村去,去找那
個老王八犢子算帳!」

    我說:「去報告村政府吧。」

    雲鳳想了想,說:「別驚動官家了。關上門,咱自個辦。」

    我在附近的林子裡找了好幾個鐘頭,也沒找到大把頭的影子。我真不懂了,他
是瘋了,還是鬼魂附體了,怎麼禍害起這麼小的孩子?是為了報復我們倆嗎?我想
起了昨晚上他說過的「你們不後悔就行」的話。

    我越想越頭皮發乍,他從前是個心地那麼善良的人,怎麼會變成一頭野獸了?

    半夜時,我看見雲鳳不見了,掛在牆上的老洋炮也不見了。

    看看還睡在炕上的參花,我一時又走不開,就跑到村裡去,找了佟桂蘭,讓她
來幫我照護一下孩子,我沒有說出了什麼事,只說大把頭和雲鳳在外面談話,我去
找找。

    佟桂蘭說:「這麼晚了不回來,別出什麼事啊!」

    漆黑的夜,冷風刮著樹上的敗葉,嘩喇喇地響,雲鳳在這月黑頭天,上哪去找
大把頭啊!南北山坡的山高林密,我又咋去遙山駕嶺地找人呢?

    正在山上不知往哪走時,我聽見了一聲沉悶的槍聲,是老洋炮的動靜。

    我順著山間的溝膛,向響槍的地方跑。

    月亮從雲堆裡鑽出來,露了一下臉。

    我看見了頭髮零亂的雲鳳,她又一次舉起了老洋炮。她對面幾丈遠的地(土侖)
子前,一個黑影向她伸了伸手,像是在求饒,我認出來了,那是大把頭,他的臉上
中了鉛砂,火藥熏黑了他的臉,汙血和黑灰混在一起。

    我正想喊一句,轟地一聲,又一炮打出去了,大把頭向上彈了一下,又狠狠地
摔倒在枯草叢裡。

    雲鳳的槍還舉著,老洋炮的炮管裡還冒著一股股的藍煙。我聽見,雲鳳(疒參)
人地幹嚎起來,像哭,又像笑,……。

                                                  1994年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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