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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王草根也有過年輕的夢想,有過年輕的嚮往,和其他青年人一樣有過對自身形象的想像。這個小夥子就是他年輕時的夢想:高大魁偉的洋人身軀上頭安了個中國腦袋,有副中國面孔!

  王草根當即說:「狗日的!不用再看了!就是他了!我跟你說哈,珊珊,要不是他,我就不做啥子借種生子!我要的,就是這龜兒子!他姐姐要多少錢我給多少錢!其他的,我都不要!」

  可是那小夥子洗起車來非常認真,手裡一塊抹布翻來覆去地把劉主任的車使勁地擦個遍。王草根想打電話叫劉主任進來,告訴劉主任他看一眼就決定了,可是劉主任的手機偏偏放在辦公桌上。他們倆只好在辦公室裡一直等著。他們看見劉主任向小夥子連連擺手,意思是說不用擦了,小夥子卻不聽,一定要全部擦乾淨方才罷休。這個人體模型一活動,更顯出活力:小夥子的皮膚讓王草根想到稻穀皮的顏色,並且也是毛茸茸的。皮膚下,仿佛是深不見底的能讓萬物生長的厚土層。在活動時,肌肉的板塊與肌理的交錯變化,如同田野上的風吹拂過成熟的稻田,金黃的稻穗搖曳起伏,顯現出自然的波浪似的律動。這時,對男人頗有研究的珊珊也突發異想,她一輩子沒有和這樣的男人「做愛」過,如果不是借種生子,而是直接和他「做愛」,那可說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豔遇」。

  在劉主任的一再堅持下,小夥子終於停下來,還不無遺憾地離開,好像覺得車還沒有完全擦乾淨。

  劉主任進到辦公室,像是松了口氣,不必要的洗車,把他折騰得滿頭大汗。

  「劉主任,我跟你說哈。」劉主任一進門,王草根就說,「我就要這個小夥子的精子!不管啷個,老實說,只有這個小夥子的精子給我生下的娃兒,不管是男是女,我都喜歡!你們不要再到外頭去找了。找到哪個我都不喜歡,就要他!我跟他有緣!有他這樣的娃兒抱在懷裡,我拚了老命也要活下去!」

  「拚了老命也要活下去!」這話可說是經典。

  劉主任一進門就挨了王草根的當頭棒,不知如何是好。珊珊馬上替劉主任解圍:

  「劉主任,你不用為難。你管也管不來。我去跟他姐姐說!」

  化驗了一億六的精子後,陸姐只開心了不久,又有一件讓她發愁的事擺在她面前。

  一億六已經過了二十歲,還不會自慰,在陸姐看來很不正常。

  陸姐當小姐的時候,和客人事情做完了後,客人身心舒暢鬆弛了,就會和她躺在床上聊天。如大老闆說他為什麼要「開處」那樣,很多客人喜歡回憶他個人的性經歷和愛情經歷:他是在多大歲數開始有性意識的;他多大歲數自慰和有體驗的;他在性生活中曾有過什麼樣的恐懼及如何克服恐懼的;他的初戀對象是什麼樣的女孩;他的夢中情人是誰;他的性經歷中曾發生過什麼可笑的或者可悲的事情;他的感情生活曾有過什麼樣的波瀾曲折,甚至他個人的性幻想與意淫,等等等等。客人們全都向她說的是不可告人的、連對他妻子也不會告訴的私密話,並且絕對真實,因為任何人都有傾吐個人秘密的心理需求。有則寓言說,有個人實在找不到傾訴的對象,只好把頭伸進一棵大樹的樹洞裡,將他的秘密傾吐完才感到輕鬆。這則寓言的「主題思想」表現的就是人的這種心理需求。

  客人們沒有必要對一個小姐撒謊。小姐又不是他追求的對象或戀愛的對象,沒有必要編個故事來騙取小姐的感情,這種話也沒有什麼騙取感情可言。客人們認為跟小姐傾吐個人秘密絕對保險,小姐的耳朵如同那棵大樹的樹洞,因為小姐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小姐編的是假姓名,客人告訴小姐的也是假姓名。不論兩人今晚如何「恩恩愛愛」,第二天一早就「拜拜」了,各走各的路,到其他場合碰見,只當不認識的路人。所以,陸姐在這方面積累的知識,不比美國的著名女學者莎麗·海特(ShereHite)差多少,也足以寫出一本非常暢銷的有關男性性生活與性心理的專著。

  陸姐知道一個正常男性的青春期是在什麼年齡,難道弟弟長到了二十歲還沒到青春期嗎陸姐長期以來覺得她弟弟不正常似乎已經成了習慣,這個正常了,那個又不正常了,總有解決不完的問題,就像哲學書上說的:「舊的矛盾解決了,又產生新的矛盾。」

  到二十歲還對性毫無知覺或感覺的男人,肯定有什麼問題!她怕她弟弟有什麼心理毛病。生理毛病的顧慮打消了,現在又弄了個心理毛病出來擔憂。

  在「不孕不育試驗室」一億六說「二百伍還可以」以後,一次,陸姐趁二百伍只有一人在雅間裡收拾茶具時,旁敲側擊地問二百伍關於一億六的性意識狀態。二百伍根本不需要什麼旁敲側擊,稍一碰她便十分響亮、大聲地直白告訴陸姐:

  「嗨!陸哥呀!」二百伍跟一億六出去玩的時候,就叫一億六為「陸哥」,「陸哥對女娃兒啥子感覺都沒得!我在他旁邊,就跟個男娃兒在他旁邊一樣!他動也不動我。我長得啷個樣嘛啊陸姐,你說我長得啷個樣嘛你說!陸姐!」

  二百伍追問陸姐她長得好看不好看,陸姐當然要說二百伍長得很好看。

  「對頭噦!我長得也不賴嘛!陸哥玩是喜歡跟我玩,可是都是正兒八經地玩,就跟兩個男娃兒一起玩一樣!看電影,吃宵夜,逛大街,到公園划船啥子的。我有時候拉起他的手,他都要甩開!在我們旁邊有人親嘴親得個起勁,我叫他看,他都不看!陸姐,今天我跟你老實、又老實、再老實地說哈,我怕陸哥連『幹事』都不會!他還不曉得啥子『幹事』嘞!我們玩到今天,出去的時候也多了哈,我連他身子長得啥子樣子都沒見過!更別說我跟他『幹事』了!恨死人!他不動手,我一個女娃兒能下賤地跟他動手呀!可是,話又說回來,陸哥又不是『哈兒』,他還聰明得很!啥子電影裡的精彩對白,他看一遍就能背得出來;《泰坦尼克號》的那首歌,他聽一遍,就能用笛子吹出個差不多的調子來!好聽得很!你說他怪不怪」

  確實很「怪」!陸姐把她的擔心告訴陶警官。陶警官聽了發笑,說:

  「你真是沒得事找事!他到了一定時候自然就會懂的。難道要你去教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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