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一億六 | 上頁 下頁
三十


  大老闆聽了又歎了口氣:

  「唉!農村真苦!農民真苦!比我當知青那時候好不到哪裡去。妹兒,我們原先說好的是四千塊,我今天給你一萬。給你家裡寄了錢,再去買個手機,我把我下面馬仔的手機號碼寫給你,你買了手機就給他打電話,他就曉得你手機的號碼了。以後,我有好多客人來,就招呼你來陪他們,這些人素質高,不會欺負你的,錢也給得比別的客人多。到了一定時候,你存下些錢,就脫離這個苦海。」

  陸姐第一次出征就馬到成功,旗開得勝。

  大老闆跟她聊了一會天,就叫她穿好衣服,用一個酒店的信封裝了一萬塊現鈔給她,又讓下面馬仔叫輛出租車送她回去。

  方姐見她面帶喜色地回來,急著跟她上樓問情況。陸姐一頭撲到方姐肩膀上,一面流淚一面報告喜訊。方姐說,沒得啥子沒得啥子!老天爺保佑!第一次過了關,以後就不怕了。這是你的運氣,你以後肯定會好起來的!陸姐拿出信封,掏出一萬塊錢。她從未見過這麼多鈔票,拿在手裡都沉甸甸的。她要給方姐兩千塊,方姐死活不肯收,兩人推來搡去,方姐最後答應只拿一千塊。然後拉著她坐在小床上說:

  「妹兒,你剛剛說把剩下的都寄回去。我勸你千萬不要這樣做!你不曉得,家鄉的人見你一下子寄這麼多錢回去,就會有人說閒話。老家的人都曉得你不過讀個中學,又不是美國回來的啥子『海龜派』,啥子歸國華僑,你寄的錢多了,有人就會懷疑:你啷個那麼有本事嘞說來說去,就會猜到你當了小姐。老家的人說起來就難聽得很,啥子話都說得出口!那家髮廊就有個女娃兒,為了家裡急用,一下子寄了三千塊。一個小學都沒畢業的女娃兒進城來工作,啷個一寄就是三千嘞!讓老家鄰居跟她家罵架的時候就喊,『你們家那個女娃兒在城裡賣屄!』弄得家裡人都抬不起頭。現在大家都有了教訓,每次給家寄錢,就照做售貨員服務員這樣的收入水平寄,回家的時候還要哭窮。不是家裡碰到啥子禍事,錢就不拿出來。唉!妹兒,當小姐的,有的家裡爹媽心裡清清楚楚他們女兒在城裡頭幹的啥,女兒不明說,爹媽也就裝糊塗。女兒說是打工就打工,說是當售貨員就是售貨員,其實爹媽心裡都明白,兩邊都不挑破就算了。這次你可以寄四千塊錢回去。就跟你爹爹說是到處借的,以後還要還。以後你還是一百一百的寄,免得村裡人起疑心。剩下的,真的買個手機是必要的。大老闆肯定會給你找高素質的客人,有了穩定的客源,你就穩坐泰山,出臺也是到高級酒店去。」

  陸姐聽了方姐的話,第二天早晨給爹爹寄了錢後,就去買了個手機。那時一個手機最便宜的也要兩千多塊錢,不像現在幾百塊錢就能買到一個。中國移動和聯通的高管大概不會想到,中國的小姐們才是移動通訊最早的大客戶;在移動通訊市場中,小姐們占了相當大的購買份額,是移動通訊主要的顧客群體之一。

  手機和安全套,是小姐們必備的兩樣勞動工具。

  果然,大老闆手下的馬仔後來就多次給陸姐通過手機打來電話,訂好時間,到什麼酒店,什麼賓館,幾號房間。每次陸姐都準時趕到。客人們見了她無不歡喜,而且個個客人正如大老闆說的那樣「素質高」,陸姐沒有碰到過一個粗魯不堪的客人。有的客人由自己付錢,有的客人由大老闆付錢。由大老闆付錢的,馬仔一定會先向陸姐打好招呼。陸姐就會知道這是大老闆的重要客人,侍候得更加小心,更加溫順,表現得更加柔情綽態。

  不久,陸姐的芳名就在c市的高級商圈中盛傳。活動不僅僅在臥室的床上,還漸漸走上檯面。結交的老闆也越來越多,有的老闆大白天也叫她出臺陪客。陪客人逛街,參觀旅遊景點,同桌聚餐,在咖啡座聊天等等。陸姐學會了怎樣吃西餐,左手拿叉,右手用刀;喝咖啡時攪拌咖啡的勺子一定要放在碟子上,然後才能端起杯子一小口一小口抿著喝,不能用勺子舀著咖啡喝。在中餐桌上也學會了怎樣給客人布菜,怎樣敬酒,場面上應該給主要客人說什麼樣的奉承話,怎樣給叫她來的客人撐面子,讓客人的朋友覺得客人帶來的女伴不但姿色出眾還文雅高貴,從而在場面上使叫她的客人臉面風光,朋友們對客人更加尊重。

  很快,陸姐的存款就接近六位數,將近十萬元了。雖然她完全有條件在外租房住,但還是捨不得髮廊這個「家」。她能想像得到:租的房子不管多舒適,回來只有她一個人,那時心中的淒涼孤獨都會一湧而上,讓她徹夜難眠。她很明白:客人叫她去應酬或陪睡,弄得好的,也僅僅是雙方都在玩弄對方;即使男人表現得溫柔多情、纏綿悱惻,也只是客人自己在表演一場覓愛尋歡的遊戲,她只不過是客人意淫中的一個角色。有的客人在床上的時候叫她「媽媽」,有的客人叫她「乖女兒」,有的客人非要讓她叫他做「兒子」或「爹爹」。到了天亮,「媽媽」、「兒子」、「爹爹」、「女兒」都各自勞燕分飛,走到大街上誰也不認識誰了。這就是「高素質」客人的把戲,再準確不過地說明了古人用詞真對:就是「尋歡作樂」四個字而已。哪能當真看待!

  而在這肮髒擁擠的髮廊,不論她回來有多累,感到多麼無聊,都有伴兒說話,都有人互相安慰,有不如意的事能互相傾訴,一起發牢騷,拿著醜陋的、醜態的或者變態的客人肆意辱駡,私底下把他們貶得一文不值,圖個讓心裡痛快痛快、舒暢舒暢。似乎這時她們才把自己的身心從客人的身體下面解放出來。陸姐雖然從不像她們那樣在後面「按摩室」做生意,沒遇到過所謂「低素質」的客人,也沒有那麼多牢騷可發,但聽著她們的玩笑也頗感熱鬧,能暫時忘卻爹爹和弟弟。只要身在一個群體中,就會有群體的溫暖和快樂。而方姐更不想讓她搬走。通過大老闆「開處」這件事,方姐完全取得了陸姐的信任,陸姐知道方姐真的是一直在護著自己,兩人更形同姐妹。自方姐接受了陸姐十分之一的一千塊「提成」,無形中這就好像成了慣例,陸姐每次回來都交給方姐客人付的小費的十分之一。

  提成了幾次過後,方姐連這十分之一也說死說活拒絕接受了。一天上午,方姐在陸姐床旁邊坐下,捂著眼睛哭道:

  「我原先有個哥哥和一個妹兒,都在一次車禍裡頭死了。現在沒得一個兄弟姐妹。我們倆處到今天,我從心裡頭真是把你當親妹兒看的!你再給我提成,好像我還要在我親妹兒身上撈錢。叫我心裡頭真難受得不得了!我成了啥子人了嘛?」

  於是,陸姐就花錢雇了一個老保姆,給髮廊做飯洗衣,打掃衛生,代替過去她幹的事情。

  然而,壞就壞在陸姐還住在髮廊,也可以說好就好在她還住在髮廊。

  一天,陸姐正來月事,沒有應召出臺,晚上髮廊生意在高峰期時,突然湧進一大幫警察。不止她們髮廊,這一條「髮廊街」都被封鎖了,好像「戒嚴」的架勢。原來,C市和全國一樣,浩浩蕩蕩地開展了「打擊賣淫嫖娼」的掃黃行動。警車堵住了街兩頭,警車上的紅燈不停閃爍,警察們奔來跑去,如臨大敵,好像美國警匪片中的場景,看得人心驚膽戰。

  警察挨鋪挨店搜捕,一進髮廊就厲聲喊叫「出來出來」!不管男女,統統從「按摩房」裡出來抱著頭蹲在前堂地上。方姐的髮廊裡正好有四個客人在「按摩」,當場逮個正著。穿著暴露的小姐和只圍著毛巾被單在「按摩」的男男女女蹲了一地,蔚為奇觀。警察一個一個地詢問登記。陸姐當然也在裡面,但因她並不在做生意,穿著還比較整齊。蹲在地上的方姐看見一個警察很注意地打量陸姐,馬上抬起頭仰面向那警察說:

  「警官,她是我妹兒,是個小學老師,剛從學校來城裡看病的,絕對不是做這種生意的!我保證,就請你高抬貴手,不要讓她回學校去影響不好。現在找個正經工作好艱難!我這就跪下來求你了,請你積德,菩薩都會保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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