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一億六 | 上頁 下頁


  王草根知道什麼是「簽」,小時候他媽就帶他上廟子求過。那是一種最簡單明瞭、立等可取的預測未來的方法,省了自己好多腦子。

  這天,他叫司機把他送到那個廟子。司機連說「曉得曉得」,原來那電是司機常去的地方。車跑了一個多小時,過了兩個收費站,匕繞八彎,才跑到山上這個廟子。

  廟宇雖小,但歷史悠久,建于明朝萬曆年間,遠近聞名,香火旺盛,只是到「大躍進」時開始衰敗,徹底毀壞于「文革」時期。紅衛兵把神像菩薩全搬到院子裡焚毀,如果不是造反派看上廟宇的空殼子,連房子也會燒掉。這裡一度是紅衛兵「長征」的接待站,來自四面八方的紅衛兵就在廟裡吃飯睡覺。改革開放後實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才逐漸來了和尚。先來的老和尚不善經營,只知敲木魚念經,老和尚圓寂後,才換上現在的中年和尚住持。中年和尚不知來自哪裡,雲遊到此就以此為家了。住持和尚倒也能幹,修好了傾圯的圍牆,換掉了漏雨的瓦片。他特別會化緣,用佛的知名度作賣點,用老廟的歷史作品牌,主打產品就是「簽」。一張薄薄的劣質紙少則上百,多則上千,炒股也沒這行當賺錢,而且絲毫沒有風險。幾年下來,佛像重鍍了金身,大雄寶殿描上了彩繪,香火的旺盛甚至超過五百年前的明朝。

  這時,住持和尚剛好送一個大官跟大官的小姐出門。別看出家人不問世事,對小轎車認識得可清楚。走的大官坐的不過是輛奧迪,還是國產的,來的卻是一輛奔馳S600,也即老百姓稱的「大奔」。大官的小姐跟和尚嬌滴滴地喊「拜拜」,和尚也顧不得了,充分表現出「色即是空」的境界,連忙迎向「大奔」。

  王草根剛跨下車就見和尚向他施禮,很過意不去,也抱拳向和尚作揖,「不敢不敢,勞動大師父了!勞動大師父了!」王草根可是個聰明人,不然也不會發財,常跟政協委員政府官員在一起,也漸漸浸潤得會迎來送往,答謝應酬了。

  住持和尚五十歲左右,矮胖身軀,圓頭圓腦,萬面大耳,既慈眉善目又油滑機巧,一副在紅塵與世外之間遊走的典型形象。王草根見了,有點自愧弗如:自己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雖然有錢,卻不如這個和尚逍遙自在,養得氣色紅潤,身強體健。

  進得廟裡在殿上坐定之後,王草根也不喝和尚奉來的茶,直奔主題,說明來意。和尚一聽要收購一家醫院,吃了一驚。加上來客連名片也不遞一張,更娃得來頭不一般。只有人人皆知的大人物才不遞名片,逢人就遞上名片的都是些小角色。和尚趕快把籤筒取出,雙手捧到王草根面前請他搖。本來,求籤人是要先燒香拜菩薩的,不過有錢人可免了這套虛禮。人有錢,菩薩都會另眼相看的。可是王草根不敢怠慢,學他媽媽那樣,手捧籤筒恭恭敬敬站起來,面向菩薩,抱著籤筒,彎腰躬身,口中默默地念念有詞:

  「收,還是不收收,還是不收……」

  拾破爛的人手巧得很,兩下就搖出一根簽。和尚趕忙抬起交給王草根。王草根謙虛地說,還是勞動大師父給解一解吧。和尚按簽號從旁邊櫃子的抽屜裡抽出張小紙條。每張紙條即簽單上,都是一首旨意隱晦、可這樣解釋也可那樣解釋的舊體七言絕句。和尚嘀哩嘟嚕搖頭晃腦地念了一遍,王草根哪知道什麼七言絕句,一句也沒聽明白。只聽和尚說:

  「好事好事,這是上中簽,阿彌陀佛!喜上加喜,財上加財,此時不收,更待何時!」

  王草根可不是傻瓜,正因為他聽不懂七言絕句,一定要打破砂鍋璺(問)到底。

  「那麼,大師父剛剛念的那些,究竟是啥子意思,還勞動大師父一句一句講講。」王草根現在最喜歡說「勞動」兩個字,把所有應該加「請」字的場合,全用「勞動」代替。他靠勞動發家,至今不忘本。

  這個中年和尚可說比王草根更聰明一籌,他跑了二十幾年江湖,跑來跑去,發現無論做什麼生意都要本錢,只有進廟當和尚是無本生意。信佛的人越來越多,鈔票滾滾淌進「功德箱」。不像王草根,雖說賺錢多,但又花力氣又費心思,而和尚只站在功德箱邊上,眼看著鈔票心甘情願地、爭先恐後地自己往裡跑,你想那是什麼滋味王草根的問題一點也沒難住和尚。他看出了這個坐「大奔」的大款不識幾個字。別看大款一身光鮮,但皮膚粗糙,手指關節粗大,骨頭縫裡就透出從田裡爬上來沒幾天的氣味。跟他一句句地解釋簽單上的七言絕句,無異於對牛彈琴,於是展開他平時對市場經濟知識的積累,啟發王草根說:

  「阿彌陀佛!施主,你想想我們中國啥子東西多?」

  王草根脫口而出:「那當然是人多囉!」

  「對了!」和尚一拍袈裟,「可是,阿彌陀佛!只要是人,吃五穀雜糧,有哪個不生病的阿彌陀佛!生了病啷個辦嘞要進醫院找醫生。不管他當多大的官,發多大的財,他只要進了醫院就矮三截!是病人求醫生。施主見過醫生求病人的沒得沒得!所以,阿彌陀佛!這個救人、救命、救死扶傷的『救』字,一邊是個『求』,另一邊是個反的『文』。」

  和尚一邊說,一邊在手掌上給王草根寫了一個「攵」字。王草根雖然不認字,但「文」字還是認得的,這個「文件」那個「文件」上常見它。和尚把「文」字寫成「攵」,王草根就知道這個「攵」是「文」反過來的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嘛:不論啥子人,多高的地位,多大的大款,平時人求他,一生病,他就要『反』過來求人。所以說,開家醫院,就萬事不求人了,人人都要求你了。求你幹啥子『救』他嘛!所以說,開家醫院比開家銀行還來錢:是要命還是要錢要命你就拿錢來,要錢你就莫進來!阿彌陀佛!要多少錢,還不是你施主說了算嘛!」

  和尚一席話讓王草根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不再問一句句詩是什麼意思了,一句「進了醫院就矮三截」,准得不能再准,那正是他自己深有體會的。他的家人進了醫院,哪怕是有點發熱,就要做全身檢查,又要抽血化驗。醫生不但面如冰霜,還振振有詞:「不做全身檢查,不拍片子,不抽血化驗,啷個曉得她是啥子原因發熱嘞發熱有好多種!曉得不曉得這完全是為你們病人負責。你懂不懂」病人家屬連商量的餘地也沒有。正如和尚說的:「要命你就拿錢來,要錢你就莫進來!」娃兒或者她媽,上一次醫院最少上千,多則上萬。王草根每到一次醫院看望家屬回來就想:「媽賣昃!幸虧我成了大款,要是我還在農村,屋裡頭人害一次病我就非上吊不可!」如果收購了一家醫院,當真會像和尚說的:要多少錢,還不是你施主說了算嘛!施主是誰呢施主就是王草根自己!想想就喜從中來!

  「大師父真是名不虛傳!名不虛傳!」王草根恭恭敬敬稱讚和尚。「名不虛傳」四個字是別人常對他說的,現在用得恰到好處。

  「大師父,那我就買定了!不過,還要勞動大師父給這醫院起個名字。不會虧待大師父的!」

  要賣的醫院本名是「C市九道彎區第二人民醫院」。賣給民間企業家,當然不能再用這個名字,因為那已經不是「人民」的了。起名字對和尚來說是唾手可得的事,但絕不能讓施主看得太容易。和尚故意像思索了半天似的,才仿佛經過深思熟慮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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