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習慣死亡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親愛的,我就是用這樣的手摸遍了你的全身。你很好,你不怕。你知道從那時以後,這只手就四處不停地尋找溫暖和柔軟。)有一次我躺在田埂上發燒,隊長說我是裝病,吆喝著跑過來趕我下田。他說勞動能治百病,我的病根子全在我天生的懶骨頭裡。他拽起我就往田裡拖。在掙扎中我抽出那只催命的爪子乘機在他腰上摸了一把。我心想這下你可要死了!可是他照常活蹦亂跳地把我拖了二百多米,生龍活虎地一掌把我推下水稻田。

  我依稀記得有這樣一件事,我依稀記得有這樣一種場景:清晨的天空泛出牡蠣般的暖色,星星還沒有落盡,曠野裡孤獨的百靈鳥開始啼叫,這時大隊出工了。清風習習,晨光初照,萬年的沙梁上行走著一串串骨頭,如果仔細聽還可以聽見那些骨頭在風中叮叮噹當地響。

  站著走的還能呼吸,還有生命,被別人抬著走的人已經死亡。我走在這種酷似送葬的行列中什麼也沒想。我記得在一段時間裡我已經沒有想的能力,沒有支付思想活動的熱量。所以我現在的回憶中有一段空白,也許這就是我為什麼至今還沒有成熟,還很愚蠢的原因。生活僅僅靠習慣來運轉。這樣的景象多次重複;我每天行走在送葬的行列裡,把死者埋了以後再去勞動,於是逐漸養成了一個不能和死人睡在一起的習慣。我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活人不能跟死人睡在一起,甚至搞不清楚究竟是我死了還是抬出去的人死了。總之,四次的經驗足夠告訴我不能睡在一個稱為「死人」的人旁邊。

  這種習慣使我抬起頭,喘著氣看看四周。我不知道別的,我只知道我抬不動睡在我旁邊的這具赤裸的屍體,最好還是我挪到別的什麼地方去。這夜月光非常亮,和槍斃人那天的陽光一樣。原來這間房裡還睡著許多人,月光一個一個地照亮他們的面孔。他們橫七豎八地躺在泥地上。他們睡著了但卻不閉眼睛,不過顯然他們沒有看見我。他們睡覺的樣子既彆扭又安詳。

  我看見了他們,但我看不見生與死的界線。我有一點害怕。不是害怕他們是死人或者說我已經死了,而是害怕我好像和他們不一樣。我總是在追求和別人一樣。我記得把我劃成「右派」時我曾有一點害怕,但後來被劃成「右派」的人越來越多,我也就安下心來了。進了勞改隊我更有點快樂了,因為在這裡我看到我和別人並沒有什麼不同。現在我看到他們一動不動而我居然會動不禁感到慚愧。如果他們已死去的話我情願去死。然而月光卻使我逐漸清醒,更加清醒。我開始意識到我曾經死去過現在卻又活了過來。活過來後再去死在我來說比一次復活更困難。既然我能動我就想到向門邊爬去。我知道什麼地方是門,就在那沒有亮光的地方。

  等我以為已經爬到門邊去的時候我卻發現我還在原來的地方,仍然睡在這位屍體的旁邊。月亮把我釘在地上,又用她的光壓在我胸口。我懷疑我並沒有復活,這一切都是我死後做的夢。但是我覺得這個夢很美。任何夢總比沒有知覺好。我想我最好還是不要動,免得打斷這個夢。在這個夢裡我擺脫了繁重不堪的勞動,也沒有人罵我喝斥我;如果我並沒有死別人卻以為我死了,在這樣一個縫隙中我就獲得了某種自由。

  當想到這一點時我真覺得舒服起來。真美!睡在死人旁邊是一次難得的休息機會。

  在通體都鬆弛的舒適感中我漸漸入睡,或許是又再次死去?在恍惚中我分明看見一輛小毛驢車拉著我的屍體向這間停屍房慢騰騰地踱來。這時我不由自主地被夢所控制,夢非要我再次重複死亡的經歷。

  我看見了月光。但我把月光當作了陽光。陽光暖暖地蓋在我身上。兩個破破爛爛的犯人一邊趕車一邊商量,要不要把我像其他人一樣全身剝光。

  年紀大的那個說:「這傢伙的汗褡兒補一補還能穿,再過兩個月我就期滿了,出了這個鬼地界總得穿著像個人。他的汗褡兒歸我了!」年紀輕的走在車旁邊,瞥了我的褲衩一眼說:「要扒乾脆都扒掉,反正過兩天把這傢伙一埋誰也瞅不見了。」隨後,他們兩人一唱一和地哼起「信天遊」:「天啊天,你要把人糟害到哪一年?」就這樣一句反復詠歎。我非常想聽下面一句是什麼而他們卻唱不出來,我時時跑到他們前面去接下面的歌詞卻總是撲個空,原地踏步的歌聲搞得我心慌意亂。

  我躺在毛驢車上晃晃悠悠,趕蒼蠅的毛驢尾巴順便刷著我的前額和眼皮。我聽見我的頭頂有一聲斷斷續續的歎息,接著我聞到一種漚爛了的青草的氣味。毛驢的屁把我帶到廣闊的草原,我一時以為我已經被埋葬在那裡。

  一會兒,我們好像到達了目的地。我知道這個地方,它離勞改農場醫院有一千多米,孤零零地坐落在沒有被開墾的荒原的邊緣,據說原來是給牧羊人避風雨的房子,足足有上百年的歷史。兩個破破爛爛的犯人「吁吁」地拉住毛驢,年紀大的那個又掀起墊在我身下的被子看了看。「這床被子還能蓋,」他說,「別看被裡和網套破了被面還能洗幾水。」另一個說:「網套要是拿去彈一彈的話還跟新的一樣,媽的,這傢伙原來一定是城裡的幹部,你看這棉花是一級品不是?」

  他們評論完我的被子就一人抬頭一人抬腳地把我弄下車。我本是怕胳肢的,可是年輕的那個犯人把手插進我的夾肢窩時我竟沒有笑。他們像卸木頭似的將我隨隨便便撂在地上,我想喊他們把我放在軟一點的地方我也懶得開口。然後他們就動手扒我的衣裳。幸虧他們先扒我的褲衩,剛扒到大腿根年紀大的那個就笑了,罵了一句髒話說:「別扒了,你看這小夥子的球跟他媽的蠶豆那麼大一點,讓他光了屁股到閻王爺那兒去連鬼看了都笑話,咱們還是積點德吧。」年紀輕的犯人倒也無可無不可,還說:「要留咱們就留他一個全身,你要的這件汗褡兒一扯就爛。這傢伙瘦得就剩了幾根肋巴骨,到黃泉的路上說不定還會再死一次。算了,汗褡兒就讓他穿去得了。」

  這時我有點想臉紅但臉沒有紅得起來,想用手遮住我那像蠶豆一樣大的陽具我也沒動彈。我心裡想還是等見了小鬼再遮吧。說實話,勞改隊長說我是懶骨頭說得有道理。

  不過,他們的話從此影響了我以後的一生。後來每當我和女人做愛時我總想起我那連鬼都會笑話的小東西而羞愧萬分。正在我東想西想的時候他們把我朝房裡一扔就跑了,只帶走了我的被子。我聽見「哐哐」的驢車聲漸遠漸弱。那驢車聲雖然是我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繫但我並不留戀,我沒有想著隨它而去。在這個世界上我呆在任何地方都無所謂。那聲音越扯越細,等我醒來看到月亮時便戛然繃斷了,月亮出現後一切聲音都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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