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無法蘇醒 | 上頁 下頁


  作為市長兼市委書記,他當然要徵求黨委和政府各委員們的意見後再作決定。而市長不徵求意見,一句話把人放出去也就算了,既然徵求意見,人們就必須一個個表態。首先公安局長就舉手要求發言:

  「放人是從工作出發,這當然對。不過黨政領導不給他一個結論,我們讓他怎麼工作?他一邊工作一邊心裡打鼓,今天還不知道明天又把他怎麼樣,好像現在還戴罪工作似的,這樣能搞好工作嗎?要從工作出發,就要讓人完完全全安下心來。今天市上的黨政領導都在,開這麼一次會也不容易,是不是趁機會把他徹底解脫了,讓他以後好放心大膽地工作。」

  公安局長的話實際上就是他要說的話。他心裡想,給局長一個軟盤吃對了,而保持沉默也保持對了。

  公安局長言之有理,人們不再懷疑是局長搗的鬼了,會場開始活躍起來。管工業的副市長正管著「清潔保持劑」這個全市重點項目,聽了公安局長的彙報後就準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笑嘻嘻地說。

  「關鍵還是1978年複查小組寫的那個結論上少了『無罪』兩字。不如我們現在另起一個文件宣佈老趙過去『無罪』算了。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你說得輕巧!」管政法的副書記立即反駁副市長,陰沉著臉道,「我這裡就有好幾件類似的申訴。我們現在能夠另起爐灶糾正過去給趙鷲一個人擬的結論,別的人怎麼辦?有要求經濟賠償的,有要求改正參加工作時間的,有要求收回房產的,有要求提級的,有要求重新安置他子女工作的,還有人學了現在的法律名詞,要求賠償什麼『精神損失』。你們說,這個『精神損失』怎麼賠?……過了十幾年,好多人都越來越覺得過去受的損失很難找補回來,新的要求沒完沒了!倘若從老趙這裡開了頭,接二連三就有人不斷來找你要重新修改過去的處理結論。你有本事你去處理!」

  管政法的副書記也言之有理。後人無法彌補前人犯的錯誤,只好把前人犯的錯誤死背到底;一惜到底的確最省事,少很多麻煩。

  另一個管工業的副書記思忖著說:「就是!即使現在把老趙放出來,也得給他一個說法,給社會上的人一個說法。現在興『說法』兩個字,什麼事情都要有個說法。人進了監獄,又放了出來,老趙自己不說,社會上的人也會議論,尤其對一個名人更少不了這樣那樣的議論:是經濟問題?是作風問題?還是被人陷害了?……」

  負責農業的副市長截住工業副書記的話,武斷地說:

  「這好辦!要什麼『說法』!趙鷲到監獄轉了一趟,誰也不說,外界哪個知道?……」

  主管文教宣傳的市委副書記還沒等這位副市長的話說完,便哂笑他道:「哧!你呀,你看問題真簡單!現在這時候,什麼事情能瞞得住老百姓?不信?我們這個會還沒有散,外面就知道咱們在這裡議的是什麼,連張三李四說的什麼什麼都一清二楚,比我們的報紙電臺消息都靈。我贊成趕快放人,也同意應該有個說法,對趙鷲本人以後的工作和對外界宣傳都非常必要。」

  全體與會者無不贊成趕快放人。可是問題轉了一圈仍舊回到主管政法的副書記提出的困難上來:趙鷲的新結論會牽一髮而動全身。

  一位還沒發過言的市委委員、和趙鷲素無來往的水利局長從圈子裡兜出來,發表了個新意見:

  「我們議來議去,連趙鷲同志過去究竟犯了什麼事我們都不清楚,為什麼就被判了十八年,判得那麼重?如果在目前看是雞毛蒜皮的事,我們也不用糾正複查小組過去的結論,今天就搞一個肯定他現在的成就的文件不就行了?這不就無形中改正了過去的結論?」

  這個辦法很好,大家一致同意,市長兼書記也頻頻點頭,「不錯不錯。」向公安局長問道:「你知道老趙十幾年前的事嗎?你談談。」

  趙鷲看見公安局長的腦門上有一個電腦屏幕,急速地在檢索盤上存入的文件,最後停在「有待輸入」的字樣上。原來趙鷲為了向公安局長說明他怎麼又進了監獄,只給局長吃了有關他結論的部分,於是局長搔搔頭說:「這不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應該說是二十多年前文化大革命裡的事。那事我還真不清楚。」

  我們的主人公趙鷲暗自著急。關於他罪行的材料厚達二十公分,稱起來都有五斤重,幾乎全部是他本人一次又一次交代的思想檢查。文化大革命中的「革委會」就是根據他的交代來量刑的。判他的「革委會」專政小組還說,憑他的思想,槍斃他都不為過,但考慮到他坦白的徹底,才從輕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然而,所有這些材料,在複查平反時都按照中央文件精神當他的面銷毀了。那時他看著一股股火苗卷走了那一摞摞紙,還感到十分痛快,現在叫他再去哪裡找那些材料?「灰飛煙滅」,空氣裡都不存在了。

  但市長兼書記畢竟是市長兼書記,手中掌握了物理學的物質不滅定律,側過頭跟他身後的秘書說:「啊,我想起來了,說不定我包裡有。你找找看,拿出來給大家研究研究。」

  秘書急忙把市長的公文包打開,從裡面掏出一把把燒焦的紙灰分發給與會者。與會者每人一捧,小心地放進服務員送上的飲料杯中溶化,然後一口口啜到肚裡。

  「哈!」公安局長先喝完,心直口快地喊道,「老趙原來不過是這些問題,這些問題在當時算是『惡毒攻擊文化大革命污蔑無產階級司令部』,現在看來算啥?不僅無罪,我看還應該有功呢!」

  「說是這樣說,」政法副書記喝完材料茶後並不覺得不舒服,不過好像覺得味道還不那麼純正,於是慢條斯理地道,「按老趙當時交代的思想看嘛,並沒有違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歷次黨代會的精神,總的來說不應是什麼錯誤,更談不到什麼『罪行』了。可是,可是……其中也有些過頭話。這嘛……也在所難免。只不過……」

  管宣傳的副書記笑起來,「想不到趙鷲到有超前意識呢!在那個時候,同情彭老總和少奇小平同志的遭遇和意見,也真是需要些勇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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