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土牢情話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這時,我才發覺我多麼愛她!

  她那天賦的樸實與天真,使她在那混亂的年代裡還保持著閃光的靈魂;她像一片未經污染的土地,上面仍然燦爛地開放著鮮花。然而,她那在愛情的推動下所採取的合理的行動,在反常的社會狀態裡反成了不能解釋的行為;她那天真幼稚的設想,在無情的現實面前反成了值得懷疑的用心。她憑著她充滿著濃郁的泥土氣的少女的心,憑著她單純的直感對我傾心相許,但我那已經被扭曲了的心靈卻大大地辜負了她,把她熾熱的愛情浸在我利己主義的冰水之中。陡然,她的自殺和母親的去世一下子溝通了。一霎間,生與死、冷與熱、希望與絕望、柔情與恐懼,一齊彙聚在一起,我的血液突然橫溢氾濫,長期被壓抑的憤懣和青春的愛情,像雪山突崩,像狂飆乍起,以至把我的心迸得粉碎……

  不!我要爬起來,我要去救她,我要砸開牢門去狂喊!……可是,我卻像發高燒一樣渾身顫抖起來。而正在這時,她那朗朗的、如明月般的臉龐,卻在玻璃缺口外顯現出來,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喜都清晰可見。我陷入了一個美麗的幻覺中。我只覺得我從鋪板上飄然而起,穿過玻璃缺口,像一縷青煙似地蕩了出去。在外面,她牽著我的手,兩人一齊飛過一團團黑霧,飛到了一個天宇碧藍、雜樹生花、細草如茵的地方……

  第十章

  我已經說了,我已經拯救了自己的靈魂。

  ——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

  我知道後來的事,已經是在師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拖著支離的病體回到師部機關的時候了,原來,在那第二天——十月五號早晨,兵團軍管會就派來軍代表把我們從那個武裝連接回師部。名義上是轉移看押地點,實際上是重新調查宋征死亡的原因。當然,這是宋副師長的老首長起的作用;她替我們寄給王玉芳的信終於達到了目的。除我因昏迷不醒之外,其他人都向兵團軍代表如實寫了旁證,其中自然以李方吾李大夫的證明為主。調查結束以後,這個「學習班」也沒給誰定案,也沒給誰平反,就一風吹地解散了。

  我沒有回家。我不忍再看母親臨終之地。那個所謂的家,全送給料理我母親後事的鄰居趙老師了。而不久,我也被下放到另一個偏僻的團場去了。

  我在那個團場生活了十年,一九七八年秋天,我帶著兩鬢白霜,噙著眼淚,拿著改正的文件和調令,到我現在工作的單位——省出版社來報到。從此,我走到了陽光下。

  她沒有死。我從醫院出來就打聽到:給我信的那天晚上,她換了一身新的綠軍裝,偷偷摸到連隊東邊的那個大水坑——就是我救起劉俊妻子的地方,縱身跳了下去。可是,被緊跟在後面的王富海發現了,她被撈起以後,絕食、掙扎了很久,終於還是和王富海結了婚,後來我又陸續知道:第二年七月,她生下了劉俊的女兒(這大概只有王富海、她和我三人知道)。過了兩年,又生下一個女兒,這才是王富海的。

  「……有時候,遇到傷心事,覺著過不去,過不去了,可時間一長,也就過來了。」聽到這些消息,我耳邊總迴響起她過去對我說過的這句話。

  省農業局給宋征開追悼會時,我也接到了通知。在省委大院,碰到剛從小汽車上下來的王玉芳。

  「呀!小石。啊,現在應該叫你老石了!」她挽著我的胳膊,把我帶到花池旁邊。她還顯得精力充沛,只不過鬢邊也添了白髮,她握著我的手,只說了一句「老宋,他……全虧了你們……」就說不下去了,我們都強忍住心中的激動和眼裡的淚花,最後,還是她先開口,還像過去那樣,精明、爽利,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怎麼樣?現在好了吧?你在報上發表的關於真理的標準的文章和詩我都看了。好得很!想不到你還能幹呀!啊,我想起來了:是哪年?就是林彪摔死的第二年吧,我接到過從那個武裝連來的一封信,好像就是那個姓喬的,打聽我侄兒,也就是你的情況。你說荒唐不荒唐,我成了你姑媽了!還說沒別的意思,就問你身體好不好。我摸不清情況,沒敢回信……」

  我能說什麼呢?一直到一九七二年,她已經生下第二個孩子後,還在惦記我身體好不好,還把我的謊言當作真話。我可以想像得出她在寫信以前對我的思念,想像得出她的憂慮、她的痛苦、她的希望,她思想裡反復的鬥爭,也可以想像得出她久久接不到回信時的失望和傷心。

  我能說什麼呢?可能直到現在,她坐在火車裡,幻想光陰一霎間退到十二年前,而她又順利地偷到了鑰匙,在她身邊坐的不是王富海,卻是和我一起向她家鄉比翼雙飛時,還把我的謊言當作真話吧!

  回到省城以後,第一個來看我的是老秦。他非拉我到附近的酒館「喝兩盅」不可。原來,他和我走了完全不同的路。一九六八年他從「學習班」出來後,就積極地投入到派性鬥爭裡,憑他的知識和能力,很快就和省裡當時有勢力的人掛上了鉤,一時,他竟成了省農業口的一位風雲人物。

  「……老實說,我沒什麼其它目的,就是為了報復!」兩杯下肚,他有點醉意地說,「什麼信念,什麼原則,根本談不到了。一想起咱們在武裝連關的那些日子,想起那種恐怖,心裡就像著了火一樣,就像發了瘋一樣,管他什麼對不對!來吧!咱們與人奮鬥,其樂無窮……」

  他就用他的本領和到手的權力,把原來整過他的人一一整倒,那個武裝連的「連首長」大概就是這個時候覺得受不了而活動調回老家的。但他自己也沒有逃脫。一九七七年「揭批查」運動中,他又成了清查對象,只不過他沒有什麼激起民憤的劣跡,才比較早地解放出來。

  「……真是一場惡夢呀!現在,我想重新搞科研,幹點事業,可是已經力不從心了。過去在大學裡學的一點東西,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我真羡慕你,你還能行。唉!這十來年,我的精力都放在這種鬥人的革命上了。可人的一生,又有幾個十來年呢……」

  他握著酒杯,瞪著發紅的眼睛望著我,像等待我的回答似的。這又使我想起哪部電影裡的人物。

  我知道,要重建生活,必須要有很不尋常的精力才行。不過,從他醺醺的眼睛裡還能看到一點他原有的炯炯光芒,我相信,他是能重新幹些正經事的。可是,我想到王富海,這個無知的農村小夥子,本來是可以學點文化和技術的,但長期以來被人當作獄卒,當作打手使用,致使他除了看押別人就一無所長。現在,按照一種社會生態學的規律,在社會生物鏈上缺少了他所依賴的一環,他就茫然若失,落拓下去了。不過,我也祝願他能重建生活,因為在他身邊,有我愛的人。

  李大夫現在已經退休,但還擔任市醫院的顧問。小順子己回天津頂替他媽媽的工作,臨行前,曾帶著他白白胖胖的愛人和白白胖胖的孩子,提著一筐鹹鴨蛋來出版社看我。「殘渣餘孽」也退休了,在家照看他的孫子。馬力、小陳、其它所謂刑事犯的問題早就解決了的,現在都在各自的崗位上勞動。「多事先生」的「書寫反標」案當然已徹底平反,現在他除了「多事、多事」外,也能說些別的話了。

  從醫院出來,得知她沒有死,我才有活下去的勇氣。她給我的那封信,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結束了我那一段恐怖的經歷。而也正是她使我最終醒悟過來,並且把我的懷疑、痛苦、惶惑、動搖,引導到了一個正確的方向。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認識這一條最簡單而又最基本的原則花了多麼大的代價啊!我知道:她的肉體雖然被撈了上來,但她把她的青春和愛情,連同我的青春和愛情都一齊埋在水坑底下的淤泥裡了。

  我——一個軟弱而淺薄的、苟活下來的無神論者,虔誠地祈望:我們要永遠堅持這個原則!

  人民保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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