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土牢情話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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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東風無力百花殘 ——李商隱《無題》 一九六八年九月三十日上午,武裝連召開對「階級敵人」的批鬥大會。一早,軍墾戰士就忙忙碌碌地在所有泥土剝落的牆上刷上標語,菜窖的後窗洞旁,一條白紙濃墨的口號正對著我們——「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 團部軍管會的代表出席了大會。這是個面孔白皙、外表斯文的中年軍人,我在師部機關時曾見過他。當我們被押進會場的時候,在驚慌的一瞬間,我恍惚看到他向我投來一線溫和的目光。 批鬥大會進行得很正常,正如她說的,有軍代表在場,他們不會把我們怎麼樣。不過,就在他們按我的頭,給我們做常規的噴氣式的時候,我猛地覺得有許多極尖銳的鋼針紮在我頭皮上。李大夫大概也嘗到了這種滋味,竟疼得叫喚起來,順勢倒在地上。 「您看看,軍代表,」押李大夫的軍墾戰士委屈地抱怨,「真沒辦法!這些人,就是這麼耍死狗,動也沒動他……」 「怎麼哪?李方吾。」軍代表敲了敲桌子,「我已經打過招呼了:要文鬥,不要武鬥。群眾又沒有打你,你這樣就不好了,群眾運動嘛,難道批一批你就不行了?就要叫喚了?……」 下面,他的講話被一片狂躁的口號聲代替了。我最大限度地低著頭,眼睛向兩邊窺視,發現押我們的軍墾戰士都戴著勞保用的白線手套。 批鬥告一段落,軍代表就叫王富海把我們押回牢房,革命群眾繼續進行我們不能旁聽的議程。牢門鎖上後,老秦首先氣憤地叫起來: 「看到沒有?看到沒有?」他舉著一枚光閃閃的東西,「他們手套裡藏的就是這個——圖釘,這就是從他們手套裡掉出來的……」 「媽媽的!」小順子罵道,「找軍代表去,告那些婊子養的!」 「哼!我才不告哩!這我還要留著當紀念。」他冷笑一聲,把圖釘又放回口袋裡,「老實說,軍代表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知道了,一個小小的軍代表又能怎麼樣?」他從鐵絲上拽下毛巾捂在頭上,踱了一圈,在我鋪上坐下,「從剛剛的批鬥看來,那封信的事他們還沒有發現,也可能那個姓喬的姑娘真以為你是給你姑媽寫的信,沒有在意。你可要記住,任何情況下不能說出那封信,老實說,這裡就你最幼稚,最書生氣……」 下午,王富海端槍踹進牢房,說是軍代表要和專政對象個別談話,第一個叫的就是我。 軍代表坐在辦公桌後面,幾個連部的頭面人物圍著他。他捧著茶杯,用杯蓋輕輕地拂開水面的茶葉:「怎麼樣?石在。」他帶著失望的表情,用惋惜的語氣問道,「聽說你在改造期間表現得可不怎麼好啊!」 我坐在他對面。我感到他語氣裡有一種期望和溫暖。這種話,我自來這裡就沒有聽到過;這種話,出於這樣一位具有權威的人物的口裡,使我的淚水不覺地浮上了眼眶。 「哪,你看,」他翻動著桌上的一遝紙,「你還向帶你們的班長要求休息,還藉口毛主席說的,人要勞逸結合。現在,外面正有人不是帶著問題學毛主席著作,而是為我所用,搞實用主義。想不到你在這裡也搞,可你搞,性質就不一樣囉……」 我的耳朵裡猛地嗡嗡作響,下面的話,我沒有聽進去,只是像森林裡的鹿聽到了異常的響動,驚懼地望著他。這明明是我向她隨意地提出的一個要求,怎麼會傳到這裡,而且成了一條嚴重的政治問題呢?那麼,我和她之間其它的事,難道也…… 「你不要以為你聰明,」劉俊說,「我們是掌握了你的情況的。是你自己坦白呢?還是非要由我們給你準備材料不可呢?……」 「不要急嘛,」軍代表一抬手,用教訓的口吻說,「要給他一個認識過程。石在,你知道為什麼要叫你來學習班嗎?」他抿了一口茶,「你是五七年在報上發表過文章的人嘛,是有影響的人嘛。我們是講政策的,你的右派帽子早摘了,不錯,可你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十七年的舊學校培養出來的人吧,是不是?這個你總要承認吧。叫你來學習班,是對你的關懷嘛,可你自己改造得怎麼樣呢?嗯?」他手指在那遝紙上一敲,嚴峻地望著我。 「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像一道強光一樣突地把我陰鬱的心照亮了,我過去怎麼會沒有想到這個概念,只是糾纏在政治身份上呢?我不由得衷心地崇敬地瞥了他一眼。我那種崇尚理性上的邏輯推理,而不顧感性上的實際體驗的知識分子氣得到了滿足。來這裡三個多月時間壓縮在這一刹那,我領悟到:我的怨恨、懷疑、痛苦,我利用她私寄書信等等不法行為,全部能從這個概念中得到解釋,這就是我之所以會撒謊墮落的根子,而劉俊這些人對我們肉體和精神上的摧殘,作為一種階級仇恨,也都是可以原諒的了。這時,深深的自責代替了委屈和憤懣,我的確認為自己改造得不好,慚愧地低下頭去。 「這個班長是什麼人?」軍代表見我正陷入思想鬥爭,便側過頭問劉俊。 「一個女戰士,」劉俊欠了欠身子,「很勇敢的,路線覺悟也很高,立過二等功的。」他又轉向我,把那遝白紙一拍。「你的事多啦,都在這上面,你不是不知道黨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完了!他的表情和口氣都證明我果真落入了圈套。我的神經痙攣起來,再不能進行合理的分析、推理、判斷了;她曾給我的關懷、安慰、撫愛,我們昨夜如焚的熾情融合在一起燃起的騰騰烈焰,全如一陣青煙似地飄散了。我像被逼到洞穴深處的野兔,只是疲乏地、絕望地喘著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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