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土牢情話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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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這樣寫的: 我的愛人是忠於毛主席、忠於毛主席革命路線、忠於毛澤東思想的革命幹部。希望你提供他死的情況。你用這種方法和我聯繫,大概你的處境也很困難。我保證不牽連你,為你保密。請速回信。 沒有抬頭,沒有落款,而且是用左手寫的字。我們面面相覷,惘然若失。 「媽媽的!」小順子罵著,向後縮回去,「這是嘛玩意兒!」 「對的!這是真的!」老秦胸有成竹地微笑著,「這就是王玉芳來的信。要是這些人搞的圈套,他們絕不會搞得這麼撲朔迷離。這些人的頭腦都非常簡單,搞武鬥內行,搞文鬥外行。他們搞的那些圈套,都笨拙得要命。你們想,我們害怕我們的信到不了王玉芳的手,王玉芳也同樣懷疑我們寫去的信是個圈套,她用這種方法回信,是正常的,這和小石平常說的王玉芳的為人相符。沒有錯,寫回信吧!」 「對,對!寫吧,寫吧……」 經過老秦解釋,大家又恍然大悟,喜上眉梢。李大夫又從枕頭下翻出白紙和信封。 「寫吧,小石,明天就交給喬班長。」 「且慢!」老秦按住我的手,像電影裡那種足智多謀的智囊人物似的,「這封信,還不能把宋征死的情況告訴王玉芳。我們只告訴她,宋副師長是被打死的,過程我們一清二楚,我們可以作證,重點要放在先解決我們這些證人目前的處境上;不解決我們的處境,一切都談不到。要她直接向北京宋副師長的老首長申訴……最後還告訴她,接到信以後給我們一個回信。」 的確,老秦的推理能力和謀劃能力,比英國的福爾摩斯和比利時的波洛並不遜色。而且,他真的是把在那種不正常的狀態下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人的心理吃透了。 信寫好,仍然在小順子的配合下交給她。從此,王玉芳就是我們希望的唯一寄託了。 這以後,我和她的接觸停頓了下來,連每天清晨欣賞她跳舞的機會也被剝奪了,王富海非常熱衷於看押犯人的工作,在革命群眾跳「忠字舞」以前,他就把我們押出去打掃廁所。他自己蹲在糞坑旁邊,帶著滿足和悠閒的神情看著我們。待我們打掃完廁所,革命群眾的「忠字舞」也跳完了,我們再匆匆吃早飯、站隊、呼口號、出工,那個防止我們得闌尾炎的措施,也無形之中取消了。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王玉芳那邊一直沒有回信來。可是,薅草早結束了,水稻也收割完了,稻子都拉到場上碼起了垛,就等入冬後脫粒了。這時,農業生產週期裡有個比較閒暇的時候,也就是說,小順子「哥兒們」報告的那個整我們的時候到了。 隨著天氣一天天轉涼,「犯人」們的臉色也一天天灰暗下來。保衛自己的本能、求生的本能,成了每個人生命力唯一的表現。不能預測的命運中的那個可以預測的災難,壓在我們心頭,使心頭又產生一個更為恐怖的幻覺,再反過來誇大了那個即將來臨的災難,因而,人人都驚悚不安,我時而震顫不已,時而心灰意懶,時而疑神疑鬼,時而胸襟坦然……我只有用拼命的勞動來折磨自己,用疲乏來使自己鎮靜,當我揮汗如雨地收割、裝運、碼垛的時候,在偶爾的一瞥之間,我能看見她那焦灼的、疼惜的、愛憐的目光,但這時我已在所不顧了。 李大夫和「殘渣餘孽」兩個老頭,一個是搞自然科學的、一個是本來也無所謂宗教情緒的人,在恐怖莫測的命運的重壓下,晚上竟用「書蔔」來推測個人的未來。在牢房裡,撲克牌、鎳紙這些能用來算命的工具都沒有,於是他們就在昏暗的燈光下捧著《毛選》,嘴裡念念有詞,先預定了哪一頁哪一行,然後翻開尋找,揣摩那一句話對自己命運的意義。 「……估計此著不易實現,不是九十四軍殘部迅速撤回北平,就是九十四軍、十六軍……嗯,這句話的關鍵是『估計此著不易實現。』」李大夫看著屋頂的水泥板嘀咕,「這指的是那封信?還是他們對我們……嗯?」 「唔,這句話還對得上,您看,」「殘渣餘孽」翻開另一頁,悄俏對李大夫說:「『從團結他們出發,對他們的錯誤和缺點進行認真的和適當的批評或鬥爭……』這就是說,他們也許對咱們還……」 「算了吧,算了吧!」老秦披著綠軍大衣,在地上焦躁地來回踱步,斥責兩個老頭,「哼,告訴你們吧,只有理、有利、有節的鬥爭,才能救你們自己……」他又坐在我身旁,把手指捏得辟啪作響:「小石,我總感到最近他們對我們不動聲色,說不定是掌握了什麼,咱們再估計一下,那個姓喬的是不是真的發了信,嗯?世界上決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不能相信她真的會對你有什麼感情。要那真是個圈套,可就全砸了……」 「媽媽的!」小順子說,「哥兒們跟我說,喬安萍這些日子跟劉俊那幫人可跑得歡,老到他辦公室去……」 「這……」奇怪,這時我心裡既有惶恐,又有一種酸楚的嫉妒,「這我也說不清,你也知道,我們好久沒有單獨接觸了……」 然而,第二天——九月二十九號晚上八點鐘,我們正躺在各自的鋪位上苦惱的時候,她突然打開牢門,把我和「多事先生」叫出去。 「走!」她站在門外,端著槍,「到學校把曬的煤餅收進去。」 煤餅是我們前幾天中午和的。小學校在居民點西邊。這時,滿月正懸在當空,田野上,田野的林帶上、被林帶包圍的居民點的屋頂上,都被鍍上一層冷峻的、剛毅的鉛白色。四周靜極了,我聽見她在我身後的急促的呼吸和細碎而略帶踉蹌的腳步,我們默默地跨過乾涸的排水溝,鑽進黑黝黝的林帶。 「好了,」她抓住我的胳膊,「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去把瘋子安排好。」 她押「多事先生」往學校去,很快就小跑著回來。 「咋辦?明天要開大會批鬥你們。」她氣急敗壞地說,「現在他們正在開會,我踅摸了個因由跑出來告訴你,只有幾分鐘。咋辦?你說咋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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