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土牢情話 | 上頁 下頁
十七


  「別……別說這些了吧。」我不安地向闃無人跡的玉米地望瞭望。

  「好,瞧你……」她嬌嗔地向我瞟了一眼,轉了話題,「哎!他們說你過去是詩人,啥叫詩人?」

  「詩人嗎?」我「哼」地冷笑一聲,一接觸到個人問題,牢騷就來了,「詩人就是專門說廢話的人!」

  「瞧你!啥都不給我說實話!」她噘起好看的嘴,裝出氣惱的樣子,「你以為我不懂,看不起我。我以後不跟你好了!」

  啊!但願時光在瞬息之間退到十二年前,讓我在那迷人的晴朗的藍天下,在那迷人的碧綠的青紗帳裡,重新開始……

  「唉——」而那時,我只能歎氣,用無可奈何的調子說,「我不是不跟你說,我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和處境……」

  「我不管!那有啥?你不也是人嗎?」她又轉嗔為笑,安慰我,「你放心,就是你勞改,我也看你去。不過……」她截住話,沉吟著,低下頭看著疊在一起的兩手。

  我沒有敢接她的話問下去。和她單獨在一起,我既有從來沒有體驗過的那麼一種微妙的激動,又有一種仿佛瀕臨深淵的畏懼,這二者匯在一起,化合成了一種極為煩躁不安的心情,還是老秦說的對,在這裡不可能像小說裡寫的那樣正正經經地談戀愛,何況戀愛對象又是直接看押我的戰士,現在,槍就在她背上熠熠閃光,而且她每天都要到「連首長」那裡去報告我們「犯人」一天的言談動靜,我只覺得四周都充滿了陰謀,到處都是陷阱;一個陰謀套一個陰謀,一個陷阱連一個陷阱;他們張開網要羅織我們,我們又操起盾牌對付他們。於是,我極力想在她那純潔光燦的臉上看出什麼陰影,找到什麼值得懷疑的東西,哪怕是一絲不自然的笑容也不放過。

  「那麼,我倒要問你,你怎麼能讓劉連長聽你的話的:你說不撤下去就不撤下去,你要把我們帶來放玉米地的水就來放水。你們究竟是什麼關係呢?」

  「沒……沒有……」她馬上慌亂起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躲開我的視線,「沒有……啥關係也沒有。」

  「我不信!」我更懷疑了,「好,你既然不肯說實話,我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我扛上鐵鍬,準備鑽出玉米地。

  「別……別……你回來。」她緊張地抓住我的胳膊,「我跟你說實話吧,我……我……我就跟他說我受不了大田的苦。」

  「那他就不叫你去大田受苦了?」

  「我……我就讓他……讓他在我臉上擰了一下,我就跑出來了。」

  「就這點?」

  「就這點。我知道他安著壞心,我提防著哩!」她用噙著淚水的眼睛祈求地望著我,「你放心吧,放心好了。我絕不讓他沾著便宜。」接著,她歎息了一聲,又有點懊喪地說,「我本來不想跟他們混在一起,可現在……現在……算了!現在不跟你說這些,以後慢慢跟你說。」

  在外面,自文化大革命以來,我也曾聽到過不少利用手中的一點權力胡作非為的事,何況這樣一個偏僻的連隊。看來,她說的是可信的。

  「好吧,」我紅著臉,壯起膽子說,「那麼……那麼你替我辦件事,行不行?」

  「你說吧,啥事我都能替你去辦。」她興奮的,仰起孩子般天真的臉。

  「你替我去發封信。不要在團裡發,拿到外單位的郵電所發,行不行?」

  「那有啥!拿來吧!」她整整衣服,一掠頭髮,仿佛現在就要動身似的,「我到公社的郵政代辦那裡去發,就十來裡路,近得很……你放心吧,啊,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的。」……她流露出一種極為滿足的溺愛的表情,我發覺,她把我的懷疑,當成了嫉妒,當成了愛的表示。

  晚上,吃完晚飯,我向老秦報告了今天的結果,當然略去了所有的細節。

  「好!這就好!」老秦像電影裡運籌帷幄的將軍,在牢房裡興奮地踱著方步,「現在的問題,就是怎樣寫這封信了。」

  我們又進一步商量,這事與其瞞著大夥(在這個狹小的死屋,幾乎是不可能的),還不如調動起人們的「積極性」,群策群力,於是,由老秦向大夥陳明利害關係,不能坐以待斃,使得除「多事先生」外都動開了腦筋。而老秦的確也有大將之風,很能採納各種意見,最後制訂好方案。

  「第一,我們還不能完全相信這個喬班長。」老秦說,「要是她把這封信交給劉俊,那就整死我們也有道理的了。所以,這事得分兩步走:第一步,先和王玉芳取得聯繫,自然,這還得要這個喬班長轉信,她真肯發信,轉信也不會有什麼問題。等王玉芳回信未,咱們再把詳細情況寫出去。第二,就是這第一封信,也不能讓人看出是我們寫的。我們用左手寫,即使落在他們手裡,也查不出筆跡來。」

  「不行。左手寫的字一看就看出來。」馬力說,「要是他們查的時候,也叫咱們每個人都用左手寫幾個字,那不露餡了?」

  「有了!秦技術員,」一向沉默寡言的小陳,忽然用顫抖的手指指著牆上糊的報紙,「我們學那……反特小說寫的……用報上的字……」

  「媽媽的!你這招太絕了!」小順子一拍大腿。

  「『夫子不言,言必中』呀!」李大夫抹著鬍子微笑著。

  「行!」老秦也誇獎小陳,「真有你的!」

  隨後,由我擬了稿,得到了老秦認可,大家就在昏黃的燈光下在牆上尋找需要的鉛字(幸虧我們牢房的電燈是徹夜不滅的)。找見了就用指甲剜下來,沾上李大夫剩的玉米糊糊貼在白紙上。花了好大工夫,我們用型號不一的鉛字拼成這樣一封信:

  王玉芳同志:我們急需和你取得聯繫,如你想知道你愛人的死因,請速照信封的地址和姓名來信。

  信拼好了,但信封是不能用鉛字拼的。老秦問我:

  「這個喬班長會寫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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