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土牢情話 | 上頁 下頁


  只有我,安安靜靜地背靠牆坐著,頭垂在蜷曲的膝蓋上。可是,我的腦子裡卻翻騰著一個極其邪惡的念頭:媽媽您要趕快死!快死!快死!死在我前面!想到她會看到我血肉模糊的屍體,我的心就揪緊了,像被抓住的蛇一樣扭動。是的,現在我的心就像毒蛇一樣。我都能感覺到有股毒液從心臟沿著血管蔓延到全身。它不僅使我手腳冰涼,使我捏緊拳頭,使我咬牙切齒,而且正一點點腐蝕掉我對人的善意,把我原來單純、天真、熱情的細胞變成一團團癌組織。

  一個多月以前,農建師「聯委會」命令我到這個團場來「辦學習班」。雖然這個武裝連以關押本師各種犯人而聞名,使我有一個不祥的預感,但我還是抱著良好的意願——我,一個年輕的「摘帽右派」,應該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偉大運動中蕩滌身上的污泥濁水,把自己徹底改造好。那天,媽給我炒了碗蛋炒飯,沖了碗醬油湯,為了不使湯潑出來,一直用手扶著搖搖晃晃的破桌看我吃完。我出了院牆,坐進在門口等我的吉普。媽像一尊塑像似地立在斷牆的豁口中間,只有一綹白髮在微風中拂曳。她憂傷的眼光從松垂的眼瞼下凝望著我,給了我最後一點母愛的光輝,我再一次目測巷口自來水站到我家那口大缸的距離,看到那條用碎磚鋪就的坑窪不平的小路,想到媽一個人今後生活的艱難,我的眼睛濡濕了。但是,我絕沒有想到這就是永別。

  我在大學一年級時因為在《詩刊》上發表了一首歌頌人道主義的詩而被打成右派。開始。我雖然對給我的帽子有過懷疑,但一遍一遍的批判終於摧垮了我的自信。在思想檢查中,我把自我譴責推到了極端,最後真的以為自己是罪孽深重的了。我痛心疾首,認為只有今後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才能報答党和毛主席的關懷。所以,不論在六〇年摘帽以前和以後,在學校和這個省的農業行政部門,我都以努力改造世界觀和勤勤懇懇的工作受到領導的好評。後來,十幾個農場合建成准軍事組織——農建師,我仍然是一名稱職的幹事。我一直謹小慎微地在被指定的圈子裡生活,從沒有越出家門到機關的那條馬路一步;文化大革命以來,也沒有捲進什麼派性鬥爭。

  這一次,我仍然以為是党和毛主席用另一種形式對我的考驗和教育。來到這個小小的武裝連,我一下子被這裡幽美的景色迷住了。這裡綠樹環繞,渠水淙淙。長滿夏秋作物的寬闊的條田,一檔檔平鋪在一眼望不到邊的原野上。兩旁長著茸茸青草的鄉間土路,溫馴地在腳下蜿蜒。不論走到哪裡,都能嗅到綠色植物在陽光下發出的熱烘烘的香氣。儘管無休無止的強度勞動折磨著我,我還是能享受到鮮明的、清新的、純樸的自然美。這些可感可觸的美的實體,當然比康斯太勃或柯羅那些細膩的風景畫更動人。它經常使我心曠神怡,忘卻疲勞,沉浸在邏想之中。

  然而,此時此刻,生活卻突然向我揭示出她的另一面,生活在這塊美麗的土地上的人們本身,卻是醜惡的、猙獰的、瘋狂的。生活的真實,倒是人與人之間用心的惡毒和仇恨,以至於會搞出在自然災害來臨時,把我們棄於這間死屋,叫我們在死亡之前還要受最後一次恐懼的折磨這樣殘酷的事。

  於是,按照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相同的力學原理,從我內心裡也激發出同等程度的對人的憤恨:下吧!沖吧!世界全部毀滅吧!什麼寬闊的條田,什麼青草茸茸的小徑,什麼武裝連、農建師,連同我的肉體、希望、苦惱、遐想……全部沖走吧!既然人們都咒開了自己的母親,又有什麼惡毒的念頭轉不出來?!

  我也瘋狂了!

  「唏、唏、唏!多事、多事!……」

  天,不知不覺地暗下來,從窗口透進來的鉛灰色的光慢慢變成一片陰森的黑影。一群「犯人」也在恐怖的緊張中漸漸消耗完自己的體力,感到了生理上的疲乏。這時,我們才發現,壓在我們心上那一大塊凝結起來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移去了,只餘下一些拖泥帶水的尾聲。我們又陡然感到可怕的空虛,感到了被遺棄的孤獨,而且有一種莫知所從的心慌意亂,就像乘著一隻破船飄流在水天茫茫的大海上。頓時,我們像聽到一聲號令似的,一下子安靜下來。

  這間牢房本來是連隊的肥料倉庫,潮濕的空氣裡散發著濃烈的氨臭,聽覺減輕了負擔,嗅覺恢復了功能。這時,我們才覺得肺裡像燃著一盆火,一直向上灼灼地炙烤著我們的喉嚨。我們一個個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雖然吸進去的還是氨,但畢竟有股涼意。為了一點涼意而狠命地吸氨;氨氣又使肺部更加灼熱。我們的呼吸系統就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中進行吐故納新……

  「喂!快來看,雨小多了!」突然,小順子在窗口大喊起來,聲音裡充滿著得救的歡欣。

  炕上的人沒有下去,但都直起了脖子。是的,外面的雨聲已不是渾然一片了,偶爾還能聽到水面上冒泡的音響。啪、啪、啪……水泡一個個破裂,像一組組美妙的琶音。牢房裡的人都舒了口氣,抹去頭上的冷汗,神經和肌肉開始鬆弛下來。

  「喂!你們是咋搞的?快來看嘛!雨小了,雨小了!得兒龍的咚……」小順子手舞足蹈地膛過水,撲到炕沿邊上,挨個拍打著、拉扯著,還唱起了「天津時調」。

  但是炕上的人沒一個理他。隨著死亡威脅的逐漸消失,人性又在心靈裡慢慢覺醒過來。我們不敢互相觀望,人人都像曾把生活中通常不便給人看到的隱事展示在大庭廣眾中一樣,覺得有一種痛切的羞恥在啃噬著自己。老秦在被窩裡蠕動著,最後蜷縮成只有枕頭那樣小,同時,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長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歎息。

  已經晚了。人性中的弱點——殘存的原始獸性已經暴露過了。人,經過煉獄和沒有經過煉獄大不一樣;從煉獄中生還的人總帶有鬼魂的影子。每一想到我頭腦裡會出現那麼惡毒的念頭,我就成了一個徹底的懷疑論者,懷疑善的、美的、真的東西背後都有惡的、醜的、假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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