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青春期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她自己就完全符合她的介紹,所以她的介紹實際上是一種炫耀。她介紹時我暗自想列車上的她大約與她的身材相當,遺槽的是列車上的燈光太暗。若干年後「三圍」成了女人身材的時尚標準,但那固定的機械的數字怎能體現出女人珠圓玉潤的靈動的美麗?從此她的身材便成了我看女人的特殊規格,後來我在巴黎用這種眼光看所有的模特與她相比都黯然失色。

  可是剛開始的時候她確實是我幹活的累贅,譬如小組集體挖溝開渠,每人按二十公尺分一段,「一對紅」是四十公尺,這四十公尺全靠我一人吭咦吭味地挖,她只是鏟鏟浮土修修渠邊而已,多半時間無精打采地拄著鍬站著東張酉望,沒幹兩下就急不可耐地問現在啥時候了為啥還不吹哨收工。中間休息時,卻好像剛剛蘇醒過來開始活躍了。她愛唱一種叫「二人臺」的地方戲,確切地說應該是「哼」而不是「唱」,因我從沒聽她唱過一首完整的曲子,她大概也不記得一首完整的戲詞,所以至今我回憶起她只聽見那悠揚婉轉的哼哼卻不知道她究竟哼了些什麼。她的序的音調純樸自然,節奏富有彈性,有很強的跳躍感,帶有黃土高原的開闊意境,給人極為悠遠而又歡快的感覺,聽膩了革命歌曲聽她哼哼倒也新鮮而動聽。

  有一次我說你哼得挺好聽,不過到底唱的是什麼詞你能不能給我說一說,她說啥意思都沒有就為了給自己解「心焦」(心煩),唱詞是現編的,想到啥就唱啥。我說我在替你幹活你在旁邊看著你還「心焦」,你說我「心焦」不「心焦」?她說你要是「心焦」我就給你唱一個吧。說著她笑嘻嘻地唱道:

  哥哥你好好幹

  妹妹在旁邊看

  哥哥要心焦

  妹妹給你幹

  快把鍬撂下

  咱倆玩一玩

  一身白內肉

  隨你上下看。

  她隨唱隨笑,我也跟著笑。我說真把你沒辦法,你就「旁邊看」好了。她笑得彎下腰,又唱:

  不幹白不幹

  不玩乾瞪眼

  不玩你就得幹

  哥哥你喲好可憐!

  如果是兩人幹「零活」,我就幹得更多了。「零活」包括很多農作項目:灌溉、起肥、打畜草、揚場及其他只需一兩人幹的零散雜工。我倆一「打零活」,她從不按時到工地,我幾乎幹了定額的一半,她才扛著鐵鍬或拿著鐮刀慢騰騰地走來,到我視線以內就小跑幾步,在我跟前就裝出氣喘吁吁的樣子總能說出一套理由,不是要給「麻雀」做飯就是孩子病了要去醫務室。後來經我證實多半也是真的,她大大小小有三個孩子,難怪「麻雀」要設法減輕她在生產隊的勞動,好讓她騰出手幹家務活。我也看出來她走到我視線以內開始小跑其實是對我表示尊重和因來晚了而內心不安,如果她像一般群眾那樣擺出高我一等的「革命」派頭,來晚了就來晚了,根本勿須在我面前裝模作樣,我又能把她怎麼樣?

  有一次她來晚了的理由非常特別,那是在馬自起糞,大清早我已經將馬圇的糞起了一半,太陽也升到房頂上,她才扛著鐵鍬疲憊地拖拖拉拉到工地。我埋怨說,你倒好,活還沒幹一鍬人倒乏了,一早晨你幹什麼去了?她笑了笑歎道:

  「你哪知道!『麻雀』每天早晨要x個起床×,不x不起床。唉……」

  這個x分別代表兩個詞,前面一個是動詞後面一個是名詞,是勞動人民包括犯人常用的語言,絕對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我也笑了,學她的口氣說他要x你你不會不讓他x,是幹活重要還是幹那件事情重要?她臉上一副無可奈何而又心甘情願的表情,又歎了口氣說:

  「唉!有啥辦法?給男人當女人男人啥時候想x就得給男人支上讓男人x。」

  這使我突然理解了「二杆子」的老婆,「二杆子」介紹「她是農村的」實有深意,怪不得「二杆子」要當著一個陌生人的面和她過「夫妻生活」她也只好順從,乖乖地就往麻袋上一躺,給她男人「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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