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青春期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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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可氣又可笑又可悲,沒料到「小思子」們會想出這樣的詭計,偷擊不成便在大庭廣眾中糟踏我,叫我對他們無可奈何。難道我能站起來為自己辯解說我是個詩人?詩人同樣是危險的壞蛋。難道我能說那些「小思子」在說謊?小將們可都身穿軍裝佩戴紅袖章,那是一個擁有特殊權力的符號,在政治上占絕對的優勢。人們猜測得對,總不會一點原因都沒有,我至少是個「勞改釋放犯」,不管我怎樣辯解都等於放屁。 但我有更多可想的,那就是我的母親。想起她老人家我也就由人們去說吧,我想這時候她老人家應該知道我已離開了北京。 後來我每到北京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息子」,在當時的首都街頭有不少這類年輕人,他們無書可讀成天在派出所進進出出,經常與「小腳偵緝隊」密切配合幹些抓人押人的勾當。算來他們現在也有四十多歲了,已成熟為我們社會的主要力量。他們現在是不是也認為「青春無悔」?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也覺得那時的陽光比現在燦爛?那個革命年代可能是他們一生中最風光的時期也是他們的「青春期」,那樣的「青春期」會給他們終生留下什麼影響?他們從小就在「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學會橫行霸道、耀武揚威,仗著人多勢眾用陽謀陰謀對付強者,學會臉不變色心不跳地編造謊言,最大的本事就是用時尚的語言蠱惑人心。到了新時期這些u忠於」及「小腳偵緝隊」突然銷聲匿跡,難道他們真的就在世界上消失?他們對中國社會的轉型會作何感想? 當然那時我並沒有想這麼多,只是暗自懊悔這次回北京倒給母親增添了許多麻煩,遙遙的思念尚是一種安慰,見了面徒然增添傷悲。我決心口農場申請一間土房,將母親接來養她喜歡的鴨子,再去抱一隻小貓。既然我能夠請探親假,那個擠眼睛的小「頭頭」也會幫我實現這個理想吧。 雖然無端地在稠人廣座中受了侮辱,讓一個小姑娘用手指在頭上戳戳搗搗,但從北京返回去不再害怕查車票了。小將們離開車廂時倒沒忘記把車票摔在我臉上,讓我能夠不中斷地坐到目的地。可是淩晨我出發時連水也沒有喝一口,中午列車員推著小車賣盒飯,我才發現全身連一個鋼湖兒都掏不出來。到了晚飯時間令人垂涎的小車又推來了,我又只好在座位上饑腸輛格地看旅客進餐。與母親不辭而別加上被抽打、被侮辱、被猜疑。被監視又加上饑餓,百般折磨反反復複,怎能用「痛苦」一詞表達得盡!我想,命運如果是考驗我,如此種種考驗也應到了極限,生活究竟是要將我鑄造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還是有意與我開玩笑要把我揉搓成一團廢物?我真想和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仰天哀叫: 「上帝,你為什麼要拋棄我?」 我端坐在座位上無法人睡,不眨眼地凝視著窗外。所有的景物都在我眼前飛奔,不知道這世界急急忙忙究竟要去何處。但列車畢竟還有個明確的目的地,我卻獨個兒前途渺茫甚至毫無前途可言。我感覺有一種外力抽空了自己,生命已離開軀體,只有視覺是整個世界。可是這個世界不知什麼時候一下子暗下來,我看見自己醜惡的面孔突然映在車窗上,還有團團黃色的燈光。為了避開我自己的醜惡面目我把目光收回到車廂,才發覺已到了夜晚。 這時我感覺到面前的小桌板下有一個東西有意在輕輕觸碰我的膝蓋,我才看見一直坐在我對面的少婦有一對大眼睛。那一對眼睛像溫柔的湖,強烈地吸引著我要向裡縱身一躍,那湖水深處才是我最佳的避難場所和歇息的地方;這對眼睛最大的特點就是不屬這個世界。它與母親的目光一樣卻又得了些扭促,那份扭。泥使我感到她和我之間的平等;她對我的親切是另一種親切,她那份關懷是另一種關懷。這種天外來的目光令我為之一震,勿須她作什麼暗示我就伸手到桌下去摸那觸碰我的東西。原來她在小桌面的遮掩下給我遞過來一個塑料紙包的圓麵包。 她的眼神鼓勵我吃下去。她和母親不一樣,她要全心全意地看著我一口口吃。我吃著,她的眼睛就隨著我的吃而越發開朗明亮。在柔和明亮的目光的安撫下,我從來沒有吃得這麼滿意和開心,後來我走遍世界也吃遍世界,但是再沒有一次比她的圓麵包更令我吃得滿意和開心。這樣幸福的吃,一個人一生中只能有一次。 我吃完後直起腰挺起胸坐得像座鐘似的端正,被抽空的生命又返回來並且我的軀體反而更加結實。這時她對我勞爾一笑因此這世界刹那間變得異常美麗,在這樣美麗的世界上還是值得活一活的。她的笑靨使我的「青春期」突然爆發,我又一次覺得那股氣在我體內湧動並使某個部位膨脹壯大,破天荒地我想要與女人也就是她過「夫妻生活」,不論「夫妻生活」如何乏味我也要永遠與她每日每夜不停地過「夫妻生活」! 可是我的吃卻驚醒了旁邊那個膽怯的男子。那男子第一次敢看我而且立即提高了革命的警惕。雖然他一動不動但我已發覺他在嚴密地監視我。樂於監視揭發的人天生就有一副老鼠相,目光就是它探索動靜的鬍鬚,我臉上感覺到了它的鬍鬚不斷掃來掃去。我知道他不敢碰一個打死了八個人的人卻會與那些小將們一樣在大庭廣眾中吱哇亂叫。我連用我的眼神向她表示一下感謝都不能,那樣做很可能會牽連到她也挨駡或被懷疑。於是我吃完麵包後非常鄭重仔細地將包麵包的塑料紙折疊成整齊的小方塊,像它是一封珍貴的信一般裝進我胸前的口袋。她深情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我動作的全過程,在我放進口袋又撫摸著口袋時,她羞澀地低下了頭好像我在撫摸她,並只有我才能發覺到她的頭輕微地點了點。 飛!飛!飛!有什麼能阻擋住我!我不斷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有她的笑和她的麵包,我要淩駕於這世界之上並擁抱這個世界! 「出水再看兩腿泥」,咱們走著瞧! 人啊!我憐憫你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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