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青春期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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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既不為人而歎也不為自己而歎。我感謝命運對我如此鍾愛,凡我遇見的人和經歷的事,命運都像拿著個橘子一樣在我面前翻來覆去地賣弄,仿佛是讓我看清楚卻又不讓我看清楚;而且命運一會兒把我拉下來一會兒將我拋上去,使我一陣子明白一陣子糊塗。所以最終我仍不能深省人情世故,在我自以為覺悟時我又悟到並未覺悟,一生都在明白與糊塗之間。我開始學書法後常有人向我索字,一次我問一位求字者你想要我寫什麼話,求字者思忖著歎了口氣,說他就喜歡鄭板橋的「難得糊塗」,好像他懷才不遇屢遭排斥是因為他明白過度。 我聽了又不由得大笑,我說,你和我一輩子從來沒有明白過,連鄭板橋在內都糊糊塗塗過了一生,「難得糊塗」從何講起?於是我大筆一揮給他寫了幅「難得明白」。後來我聽說他還不願掛在牆上,因為很多人自以為聰明,他的所知就是整個世界;又有很多人根本就沒想探個究竟,糊塗也是這一輩子,明白也是這一輩子,不明不白最容易過日子,「槁」明白其實是件很痛苦的事,在明白與糊塗之間才是一種幸福的狀態。到了老年我才知道這是命運給我的最好賞賜,我的歎息是一種感恩的表現。 前面說過,我跟群專隊的牛鬼蛇神每天一起勞動,漸漸就對他們有些同情。他們當幹部的時候犯什麼錯誤我不知道,也沒看見他們高人一等時怎樣頤指氣使,壓迫群眾,只看見今天他們不但在「頭頭」面前而且在我面前也低眉順眼,卑躬屈膝,日子比勞改犯人過得還艱難。勞改犯人一口到號子便另有一片天地,一個個蒸、煮、熬、烤從工地捎回的各種野生動植物,然後慢條斯理地一口口享受;勞改犯壓根兒不想過去未來,想家也只想家裡會給他們送來什麼東西。這裡的牛鬼蛇神卻天天要檢查過去、彙報現在、保證未來,還要寫揭發材料應付外調人員,仿佛他們的一生都在這裡擠壓成一堆,所以連睡著覺打著鼾都一副愁眉苦臉。 革命群眾對活老虎可不留情,折磨起它們來花樣百出,心狠手辣。有時晚上也拉只活老虎出去耍一耍,被拖回來時肯定頭破血流像真死了一樣。別的活老虎都不管,只有我偶爾起來移半死的老虎包紮一下。每到這時我就想起讀過的革命小說,那上面描寫舊社會革命者蹲監獄的某種情景似乎和群專隊有點相仿。我沒參加「文革」當然不懂得「文革」的大道理,也沒時間拜讀那些長篇大論的文章,可是僅憑這點我的感情就傾向挨整的幹部,直到發生了下面我要說的這件事。 夏天過了是秋天,秋天過了是冬天,日子就這麼過著而我並不覺得難過。若干年後我反而很嚮往那段時光,勞改隊群專隊都常再現於我後來的夢。夢見我又被抓起來我並不會驚出一身冷汗,卻有一絲再次獲得青春期的欣喜,我似乎天生就適應面對挑戰。我理解為什麼千千萬萬「知識青年」當年被迫上山下鄉到他們不應該去的地方受苦,今天他們回憶起來卻一個個高唱「青春無悔」。我和這些老了的「知識青年」有一致的感受,我們懷念的是那段「青春期」中的青春,青春不論放在哪裡都是人生中最光彩的一段時期;青春期即使「無奈」,到了中老年也漸漸會變得「無悔」。這大概也是一些人總是偏袒過去的罪惡甚至加以美化的原因之一,誰願意承認自己的青春耗費在毫無價值的事情上面? 是的,青春期時看到的太陽也與現在的太陽不一樣。一次我在美國的印第安那州去遊覽印第安人保留地,高速公路邊突然「嘩」的一聲巨響,落下一輪巨大的彤紅的夕陽,美麗得叫我對她無可名狀,我想了半天才想出最貼切的比擬:「那就是與我勞改期間在曠野上看到的落日相同!命運恰恰讓我的青春期逢到那樣的時辰,我別無選擇,到了老年我對生活的感受都會以那時的體驗為基準。」那時,我讀的每一頁書現在都能記住,現在讀了哪怕只是一句短短的警句轉眼便會忘掉。老年人容易僵化就在於衰老的大腦再不能容納新的事物,我們只能是傳統的載體。如今叫我複述我昨天幹了什麼我說不清楚,讓我講三四十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卻會嘈叨個不休。 閑言少述,且說日子就這麼過到冬天,北方農田裡的活計就不多了,農村普遍將這幾個月叫做「冬閒」。但革命群眾當然捨不得讓群專隊的牛鬼蛇神閑著,這樣馴服的勞動力在世界上再也無處可找,而且只有不停地強迫勞動才能把壞人改造好。田裡的活少了而居民區附近的活還很多,要想找活來幹世界上會有幹不完的活兒。農場的「頭頭」把牛鬼蛇神們的工作做了番調整,還命令全體都要寫「年終保證書」,主題不外是服從服從再服從,要主動自覺地配合革命群眾對自己的管制和監督。別的牛鬼蛇神分的活都較重,甚至一會兒叫把這裡的土坯搬到那裡,一會兒又叫把那裡的土坯搬回原處,來回折騰人和土坯。我至今也參不透這種重複的簡單勞動怎能改造人的思想,而據說猴子就是通過來回搬運土坯慢慢進化成人的。 分配給我的活兒卻是打掃廁所。別以為打掃廁所是件肮髒的差使,那可是革命群眾對我最信任的表現,因為其中有一個廁所在原來的幹部家屬區,如今那裡住著新上臺的「頭頭」又稱為「革幹」的及他們的家屬。那一帶平時絕不讓牛鬼蛇神們出人,說是要嚴防壞人投毒暗害、伺機報復、拉攏革命後代或者偷聽「小道消息」「最新指示」等等。但我每天上午下午都能扛著鐵鍬鎬頭在那禁區出出進進,鐵鍬鎬頭在那時都被看作兇器,居然沒有一個「革幹」或他們的家屬孩子過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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