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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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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青春期」沒有女人沒有愛情沒有性欲。感謝蒼天,他老人家為了安慰我或是為了平息我的欲念,竟打發了一對夫妻在我面前過了一次「夫妻生活」,從此更加敗壞了我對這種「生活」的胃口,讓我以為與女人性交是件很乏味的事,幾乎使我終生性冷淡。

  六十年代末,我剁了人的手指後不久,就從勞改農場釋放轉到就業的農場。就業的農場與勞改農場只有一渠之隔,雞犬之聲相聞,過一座搖搖晃晃的破木橋就到了,似乎象徵著那時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誤人勞改隊。

  釋放了的勞改犯並不輕鬆,反而又加上兩個字,叫做「勞改釋放犯」,像古代在犯人臉上施行的德刑,犯人即使釋放了也永遠消除不掉個「犯」字,不論走到哪裡別人一眼就能認出來。勞改隊釋放我時,管教幹部給我寫的鑒定很好:「認罪服法,遵守監規,積極改造,世界觀和勞動觀有明顯轉變」云云,可見勞改隊長並沒有把我砍斷農民的手指當一回事。我以為拿著這樣好的鑒定足有資格當個正式農工。可是到社會上一看,大多數人都須脫胎換骨積極改造,大多數人的世界觀和勞動觀都須徹底轉變,大多數人都是形式不同待遇不同的罪犯,如同基督教原罪論主張的人一出生就有罪。我「二進宮」是因為「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三年後出勞改隊又碰上「文革運動」,沒料到人是這樣難教育,越搞政治運動犯罪的人越多,我當不當正式農工都無所謂了,反正大家都是犯人。

  但無論如何,「勞改釋放犯」還是低人一等,我到就業的農場報到第二天,農場革委會就把我分到「群專隊」管制勞動。「群專隊」全稱叫「革命群眾專政隊」,社會上每一個機關單位甚至街道都有這種組織,實際上是遍佈全國各地的小型勞改隊,革命群眾可以任意把本單位的領導和「有問題的人」揪出來當「牛鬼蛇神」,集中起來統一管制,強迫勞動。十年的「革命」把群眾慣出目空一切無法無天的毛病,這毛病終於滲人民族的精神基因傳給後代,致使今天許多有權勢的幹部成了地頭蛇,許多無權勢的群眾成了無賴。這些人經常使我想起他們的前輩,招范我有了一大把年紀還想砍他們的手指。

  「牛鬼蛇神」四大類五花八門,什麼人都有,從高官顯貴到普通百姓,原來地位懸殊的人到了這裡一律平等地都是壞人。進了群專隊,我才知道我這個「勞改釋放犯」比起其他牛鬼蛇神還有一定的優越性,而且只有群專隊才是我在社會上最適合待的地方。因為我沒參加「文革」初期的派性鬥爭,雖然過去是出名的右派分子,現在卻是和哪派都沒牽連的中間人物,人稱「死老虎」。死老虎當然不用再打了,活老虎才是革命群眾批鬥的重點。我身體好,沒有思想負擔也沒有家庭累贅,勞動技能又比那些坐在辦公室裡吃人的活老虎熟練,所以「頭頭」對我頗為青睞,叫我帶領農場的二十幾隻活老虎幹活,令我受寵若驚,幹起活來總是以身作則。

  我說的這個男人原先是農場的技術員,農民大學生,「根正苗紅」,屬￿天生下來就革命的那一類,不幸的是「文革」中站錯了隊,也被當作牛鬼蛇神送來「群專」。開始時我還搞不懂「站錯隊」是什麼罪行,後來別的活老虎告訴我說他其實是個「二杆子」,好出風頭,在「運動」沖愛「反戈一擊」,一會兒站在這邊,一會兒站在那邊,弄得「豬八戒照鏡子」,哪派都把他當成壞人。日久天長,我看出來他確實是個什麼罪都不會犯的窩囊廢,最大的罪過大概就因熱愛革命而惹人討厭。一說話吐沫飛濺,憑這點我就不喜歡他。他幹活又疲遝得讓我冒火,於是就成了我訓斥的對象。過去在勞改隊,訓斥人的機會可不多。現在我不能辜負「頭頭」給我的權力,我也發現訓斥人比挨訓斥有趣。只有訓斥人才能體現自己高人一等,難怪「革命群眾」都喜歡雙手又腰。

  我領著這幫牛鬼蛇神幹了幾個月,越來越體會到我踏入社會的好處:一則我可以當領導,二則我領導的又是社會上原來大大小小的領導,我這個非正式工人一步就跨到幹部頭上,逐漸就有點得意忘形起來。後來不知怎的形勢又有變化,原來革命群眾覺得鬥這些牛鬼蛇神再也翻不出新花樣,鬥爭重點又轉移到自己人鬥自己人上面,當時叫做「群眾鬥群眾」,農場的幾派革命群眾再次操起真刀真槍誓不兩立地幹仗。「頭頭」忙著要去「抓革命」,牛鬼蛇神更要加緊「促生產」,「頭頭」索性把現場的指揮權都交給我,農田上工地上連來也很少來。

  我的權力無形中更大了,從小被灌輸的「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毒素又不自覺地舊病復發。我看那些被鬥得頭破血流、妻離子散又被嚴管了幾年的牛鬼蛇神比勞改犯還可憐,就悄悄讓一個「叛徒」和一個「特務」見了見他們的家屬。這兩隻皮包骨的活老虎都快六十歲了,全身是病,不讓他們跟家屬見個面於心不忍。這說明我並沒有得到「脫胎換骨」的改造,勞改隊給我的鑒定把我估計過高。

  一個夏日的午後,天空忽然陰雲密布,雲層中不斷爆發出頂天立地的閃電,狂風夾帶著粗大的砂礫從烏雲那邊刮來,一股濃烈的土腥味直撲鼻孔,眼看就要下一場滂論大雨。我和「二杆子」這天在馬圈鍘草。這個農民出身的農業技術員卻不會最簡單的農業勞動。給牲口用手工鍘刀鍘飼草,人草需有特殊的技巧,使每一刀下去鍘出的草不超過一寸,幾乎和機械切削的一樣齊;掌鍘刀把的只需用力氣往下鍘就行了。我是人草的好手,坐在土法瘩上將一條腿的膝蓋壓著草捆,一人一人地非常有韻律。

  「二杆子」不會人草,只能腰一彎一彎地用傻力氣鍘。鍘還鍘不好,不是一刀鍘不到底就是險些鍘著我的手,氣得我亂罵。兩人幹的活兩人配合不好最費勁,一會兒就驚得我渾身是汗,「二杆子」也被我罵得渾身是汗。雨來得正好,我叫「二杆子」用苦席把刮得亂飛的飼草蓋上,兩人急忙跑到旁邊的一間放軛具雜物的破土房去躲雨。

  剛鑽進四分五裂的破土房,蠶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這真是一場豪雨,鋪天蓋地,從房門向外望去,人眼分不清東南西北。我和「二杆子」肩並肩擠成一堆。「二杆子」連聲驚呼「好大好大」,我也連聲驚呼「好大好大」,除此之外我倆也無話可說,瞪著眼呆呆地看門外的雨幕。巴掌大的土房雖然快塌了卻不漏雨,房裡亂七八糟堆了些籠頭區繩還有一個麻袋。我扒開麻袋一看原來是喂馬的黃豆,兩人就咯晚咯明嚼生黃豆充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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