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青春期 | 上頁 下頁


  老鄉們七嘴八舌地謾駡,從我祖宗罵到農場的先人,好像我和農場屬￿同一個血統,勞改隊是我天生的家園。現在叫我也無法將那些話—一複述清楚,總而言之是把我這個勞改犯不放在眼裡,而他們都是貧下中農的什麼什麼「造反團」。

  我笑嘻嘻地說:「不管你們是啥『造反國』,也敵不過我這個判了死刑的勞改犯。你們知道隊長為啥單單挑我來看水閘?告訴你,就因為下個月我就要被拉去槍斃,今天就是叫我來送死的。死在你們手上我還能給家屬掙點撫養費。來吧,今兒個夜裡讓你們成全了我,砍了我以後你們就放水。」

  「造反團」的農民聽了一個個面面相覷,嘩道:「想不到這狗日的比死人就多了口氣!」咕噥了一會兒,領頭的大個子擺出一副寬大為懷的架勢說:「我們砍你幹啥?你不要自己找死。你就待在旁邊別動,你動一動我就叫你死不了也活不好!我們自己幹自已的,你當作沒看見就是了!」說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夥子就搶步上前,彎下腰想提起水閘的閘門。我說:「我從來就沒活好過,活著還不如乾脆找死。我可跟你們打了招呼,你們不砍我我可要砍你們!我砍死一個也不能把我再槍斃一次,喂,老鄉,你何必跟我一起去死?」

  領頭的妹妹冷笑:「你狗日的敢?!」

  我接著說:「你看我敢不敢?!」

  他又說:「你狗日的敢?!」

  我又接著說:「你看我敢不敢!」

  「你狗日的敢?!」

  「你看我敢不敢!」

  「你狗日的敢?!」

  「你看我敢不敢!」

  我倆就像狗似的對著叫,一聲比一聲接得緊,一聲比一聲響亮。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談判。後來我才知道所有國際間外交談判的技巧不論多複雜,其原始形式不過如此。兩次世界大戰與元數次局部戰爭,談判返回到最原始的階段就面臨宣戰。眼看我寸步不讓,大個子再不跟我搭腔,連聲催小夥子往上提閘門。我估量估量手中閃光怪亮的鐵鍬再看看小夥子的脖子,發覺那脖子比乳豬的脖子粗得多。我的眼光在他周身遊移,打量在哪個部位下手最合適。我想這就是我的「青春期」發作了,胸中陡然湧起一股帶血的氣,催動我好像非要和女人性交一次不可地非要往什麼東西上砍一下才解氣,不然我的「青春期」就會受到嚴重挫折。黑格爾說得對,所有戰爭都出於領導人的欲望,並不一定是衡量現實利益的結果。

  承受著水的巨大側壓力的閘門不是輕易提得起來的,小夥子雙手扳著閘門的鐵把手使勁搖晃了好幾次,一股細小的水流才開始滋滋地從縫隙中往外冒。我一聲不吭,冷冷地略微將鐵鍬往上一抬,看准小夥子握著閘門的手,「咆」地閃電般期下一剁。小夥子大叫一聲「媽喲」,一翻身滾進渠溝,在渠水裡撲騰著「哎哨哎喀」亂喊。旁邊的農民一時驚訝得愣住了:看來真碰上一個不要命的死囚犯!再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來提閘門,而小夥子的喊聲卻提醒他們必須趕快送他到醫院。領頭的大個子一邊招呼其他人手忙腳亂地下渠撈起小夥子,一邊扭轉頭猜猜地朝我吼:

  「你狗日的等著瞧!你狗日的等著瞧!」

  我收起鐵鍬獰笑著說:「我能跑到哪裡去?我等著你,我等著你!」

  天一亮我就急忙向隊長報告,隊長連聲誇我幹得好,笑著說:「看那些狗日的再敢不敢來!」隊長反過來將農民的祖孫八代臭駡了一頓。而按照當時的理論,那些農民應該是他的「階級兄弟」,和他同一個血統。所以我一直很理解「地方保護主義」,在這種主義的支配下,根本不顧法律不顧政策不顧道理而只顧局部的眼前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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