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青春期 | 上頁 下頁


  我想我應該和別的任何人一樣都有「青春期」的,我怎麼可能從幼年就一下子跨到中年直到老年了呢?不找到人生這段時間,總不太甘心;別人都有誰獨我沒有的,除非是疾病,那可不是什麼值得自豪的事。而有點用心去尋找那根本不用再去尋找的東西,又說明我其實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老年。

  現在回憶,如果算作今天人們常說的「青春期」的萌動,即「發情」的表現,還是應該在我五、六歲時與小同伴們玩「貓捉老鼠」那次開始有點跡象。

  地點仍在重慶南岸鄉下。我的印象是在一所很大的院子中的一間很大的房子,院子和房子都彌漫著古舊的氣味,陰森潮濕而莊重逼人。「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那院子四周果然有一圈「小廊」,廊簷雕刻著許多線條不清的吉祥圖案。後來我發現,凡是後來浮現在記憶中的景物都非常大,連山路旁和小溪旁的苔薛也浩浩蕩蕩綠成一片。我曾不止一次地到不同地方故地重遊,每次都會驚訝地發現所有的東西都比過去小了許多。樹木不但再沒生長,反而仿佛縮水一般,小了不止一圈。

  所有的回憶都充滿水分,或者說在回憶中一切都那麼滋潤和豐滿,一進人現實就乾癟了。我也曾回過重慶,並虔誠地到南岸去考古般地尋找我青春期萌動的故址,就是那所大院子中的大房子,但所有的東西都失蹤了,連泥土都失去了古舊的氣息,如同戰爭的殘骸被新建築替代得那樣徹底。一時間我竟迷惑我是不是有過過去,抑或整個人生都是一個幻覺。站在暑熱蒸騰的柏油馬路邊,呼吸著大小汽車散發的廢氣,我如一片枯黃的落葉般飄浮了起來。

  然而,那肉感至今仍十分豐潤、溫暖而柔軟,與陰森潮濕莊重形成強烈的對比。當它貼在我身上,一下子就融進我的肉體,使我感到軀體內好像添加了更多的血和肉,某個部位立即湧動和膨脹。這種感覺從那時就嵌入我作為一個生物人的個體,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並隨我一同成長。每當那種感覺像一種腺素分泌出來時,過去,它總是會使我體內某個部位湧動和膨脹,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地從肉體的某個部位蔓延到全身,讓我如同喝下一杯醇酒,每一根神經都柔軟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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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才知道人的一生多麼無奈,那肉體那皮膚的承載者當然是位女性,一個比我大好幾歲的小女孩,是我一個應該叫她「姐姐」的鄰居,可是,我再怎麼絞盡腦汁也想不起她的名字和整體形象,還不如我的啟蒙老師給我留下的印象深刻。記憶中所有的人物都漸漸成了符號或代碼;時間拉大了現時與發生點的距離,使一切可把握的東西都從手指尖飄飛。啟蒙老師不過是因瓜皮帽和鬍子組成的符號被一直採用至今而使我仍有記憶,肉感卻正因為是感覺,肉體的形象反而淡薄以至於無。這就是人逐漸活到老的悲哀之處,所有具體的東西甚至親密的人都會無影無蹤,最後,連自己也消失了,也成了別人印象中的符號或代碼。經我觀察,不止是老年人,好像所有的人一進人中年都會逐漸地感染不同程度的健忘症和癡呆症。生活強迫人要傾向佛學所說的「空」。

  但畢竟我曾擁有那一刻,曾有過那種感覺。那種感覺決不會是與生俱來的,即使是符號和代碼,那也應該在實物之後。我記得她拉著我躡手躡腳、急急忙忙而又屏聲息氣地在幾間房子亂竄,陰森的房子院子因為有了我們而活躍起來。我們真的像老鼠一樣縮頭探腦,最後她終於選定那間大房子裡的一個大櫥櫃。

  奇怪的是我對櫥櫃倒記得很清楚,那是紫檀色的,裡面有一股濃烈的樟腦的芳香。從此以後我對紫擅色和樟腦味就有了獨特的嗜好,紫桓色和樟腦味,這一色一味,總會激起我的情欲。可是,那也同時將我的感情覆蓋面限制住了,使我今生今世再不能沖出這種色與味的局限。每一種遇合都是若干次錯過,那種特定的狹隘令我後來錯過無數次豔遇。

  她拉著我鑽進櫥櫃,順手把櫃門一帶。天地立刻昏暗下來。整個世界只有她和我兩個。由於緊張地屏聲息氣了好一會兒,鬆懈以後,我和她自然要喘口粗氣,我發覺她的嘴唇緊靠在我腮邊,氣息烘熱而濕潤,對我哈出一股既麻又癢的暖流。這樣近的距離有一種特別的誘惑力,吸引我非更加靠近她不可,於是我不自覺地在黑暗中向她偎去。後來我當然和其他女人也有過同樣危險的距離,但再也追回不了那種匠肪的、無意的、純自然衝動的境界,從而使我認為一切有意識、有預謀、有熱身過程的行為和語言,即人們通常所說的「戀愛」,全然沒有什麼樂趣,有趣的只不過是「發情」。「緣」,實質上都是偶然的、隨機的和隨意的。

  她將兩臂環繞著我。外面本來就很炎熱的氣溫在櫥櫃裡面又突然上升,薄薄的一層布衫已等於無。於是這使我「懂事」以後常常去注意紡織品的質地,但再沒有見過厚度只等於零的衣服面料。我和她之間如油的膩汗不知是誰身上滲出的,這種膩汗特別潤滑和涼爽,仿佛我們正是靠這種粘合劑才合二為一。這決定了我此後的一生再不能與皮膚于燥的女人親熱。由於我們倆都怕被「貓」捉住,我們就結成了一個命運的共同體。我們互相摟抱著。現在回想,我們的姿勢絕對很不規範,在黑暗中兩個肉體揉搓成一個肉團。

  大概那僅僅只一刹那時間,而那一刹那我與她完全達到一種不可告人的戳契。她的手在我胸前、背上、肩頭、小腹反復遊走,既溫存又有力度,只要遊到我身上有肉的部位,那手掌就會自動咬合,並且每次咬合都如魚蝶水,恰到好處,讓我幼小的心從此體會到「親切」的「切」是什麼滋味;漢宰真太偉大了,「切」字真太貼「切」不過!我也完全不自覺地如此回應,像是一種條件反射,又像我們的動作非要像老師教的檻聯一樣上下對應不可。這時我才發覺人世間有另一種肉和皮膚,撫摸它比自己給自己搔癢要舒暢舒心得多,自己給自己搔癢的舒暢感在皮膚上,撫摸她的舒暢感卻深人到心底裡,其中有全然不同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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