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十六


  他兩手亂搖,咕噥著:「謝什麼!……看來一切都要靠時間來解決了……要是有什麼事,可以寫信來。」

  「好的,」我說,「如果我還能夠寫信的話。」

  我在碎石公路上步行了十幾裡,沒有碰見一輛汽車,只有幾輛大車和我迎面錯過去。趕車的把式晃著鞭子,弓著背,和海喜喜一樣地沉鬱。他們是去城裡裝磚的,車廂板上落滿紅色的磚渣。從這裡可以看到大路的盡頭:在藍色的天空下的一個小黑點。那就是喧囂的城市,正在向人們猛烈開火的城市。先是用語言文字,緊接著就要用棍棒和槍彈。北邊,大路的盡頭消失在荒漠之中,象一條河似的,分散成為許多支流,於是也就無所謂哪是它的源頭了。在大路兩旁,還有一條條人踏出來的小道,向曠野裡延伸。我走到一條乾涸的大渠上,就開始岔向去我們連隊的小路了。

  草原已經被「學大寨」的人們破壞了。曠野上到處是一塊塊廢棄的田地,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硝堿,象肮髒的雪原,象披麻戴孝的孤兒。雖然經過多少次風吹雨淋,但仍能看到一條條如傷疤般的犁溝,橫七豎八地劃在曠野的肌膚上。自然和人同時受到鞭笞;「學大寨」的結果是造出了更多的不毛之地,硝鹼地上連一株草都不長。歡快的春風從黃河岸邊吹來,一下子跌落在這裡嗚咽,表示對草原的痛惜。啊,這就是我的田野!

  走過硝鹼地,穿過幹竭了的沼澤,是一片沙化了的草灘。一叢叢芨芨草的宿根周圍堆滿細沙,並且風還不斷地把沙子刮來,越積越厚,越積越高。於是,一個個綠色的生命就窒息了、淹沒了、死亡了。綠色在無可奈何地退卻;生命在軟弱無力地消失。春天回到這裡。但是她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所以這片黃色的土地上便沒有春天。

  我走著。我走過硝鹼地,走過沙化的曠野。我練就了一雙慣於走流沙的腳。這雙腳生下來是又白又嫩的,任何鞋襪對它來說都太粗糙了,它只能悟在母親的手掌之中。但現在它已經習慣於赤裸裸地走過礫石,走過荊棘,走過發黑的沼澤,走過蜇人的硝鹼地……

  在硝鹼地和曠野的那邊,才是麥田。麥田的邊緣,還可看到白色的硝堿,麥苗稀稀拉拉的。這是生命和死亡對峙的地帶,誰勝誰負,還很難預料。再往裡走,麥苗才顯得旺盛起來。田埂上長著苦苦菜的嫩芽,還有茸茸的青草;春天的土地不用澆灌也是濕潤的、柔軟的。空氣中有一股哀婉的綠色的氣息。去年春天,也正是在這個季節,我回連隊走的也是這條路。當時的景色和這時竟毫無二致,仿佛這一年間並沒有發生什麼事,一切都不還是我的幻覺,我的夢境。過去,在我面臨突如其來的、不可理解的災禍時,我常常幻想,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能讓我再從某年某月某日開始生活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做得更聰明一些,躲過這場可以避免的災禍,或是有充分的準備,來迎接這場不可避免的災禍。那麼,現在,是不是還讓時光倒流回去,倒流到去年這個時候呢?

  不!

  即使魔法能使我再從那時開始生活一次,我從這裡走回連隊以後,還是會象去年一樣向她求婚的。這一年,是我短暫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的預感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會再演一遍了。今後我不可能遭到這樣的屈辱,經歷這樣的精神痛苦,但也從此不會再有這樣的快樂和這樣的幸福。

  特定的感受在人生中只能有一次。

  我走著,邁著沉重的步子。

  我走回去。回去後就要離婚,這和我們必然會結婚一樣,也是一個命定。

  啊!我的曠野,我的硝鹼地,我的沙化了的田園,我的廣闊的黃土高原,我即將和你告別了!你也和她一樣,曾經被人摧殘,被人蹂躪,但又曾經脫得精光,心甘情願地躺在別人下面;你曾經對我不貞,曾經把我欺騙過,把我折磨過;你是一片幹竭的沼澤,我把多少汗水灑在你上面都留不下痕跡。你是這樣的醜陋,惡劣,但又美麗得近乎神奇;我詛咒你,但我又愛你;你這魔鬼般的土地和魔鬼般的女人,你吸幹了我的汗水,我的淚水,也吸幹了我的愛情,從而,你也就化作了我的精靈。自此以後,我將沒有一點愛情能夠給予別的土地和別的女人。

  我走著,不覺地掉下了最後的一滴眼淚,浸潤進我腳下春天的黃土地。

  第二十七章

  毛主席語錄

  認真搞好鬥、批、改。

  申請書

  今有三隊農工章永璘、黃香久,自去年結婚以來,一直感情不合,不能搞好家庭團結。長此下去,不利於農場的生產,也不利於個人的改造。經我們二人協商,一致同意離婚。離婚時的財產處理,由我們二人解決。今後,我們二人保證在社會主義建設和個人的改造中發揮出更大的力量。此申請望領導批准為荷!

  敬禮!

  章永璘

  黃香久

  1976年3月

  我把這張申請書攤在曹學義面前。

  曹學義的眼睛避開我的目光,盯在這張申請書上,喝著嘴唇,微蹙著眉頭,左看右看,一時拿不准應該怎樣答覆。

  我沒有等他示意,便拉過一張凳子坐在他辦公桌對面,背靠著牆,點燃一支煙。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的臉。

  他摘下綠軍帽,搔了拯板刷似的頭髮,又戴上。他的一條腿抖動起來,致使他的肩膀也隨之搖晃。他的另一隻手一會兒摸摸墨水瓶,一會兒擺弄一下面前的紙張,一會兒拿起筆,但在我以為他要簽下他的大名時,卻又放下了。

  「我聽說了,我聽說了……」他終於喃喃地說。

  「聽誰說的?」我有點咄咄逼人地問。「聽黃香久嗎?」

  「哪、哪裡……不是!」他趕緊聲明。「大夥兒都這麼傳嘛。」

  我不作聲了,等著他。

  我原來料想他可能要在我使用這條牛頭不對馬嘴的語錄上找點岔子,但是他卻不把注意力放在這上面。其實我早作好準備,如果他真的找岔子,我就要請教他,究竟有哪一條「毛主席語錄」適合寫在離婚申請書上。我要在離開之前發作一次政治性的歇斯底里,表示一點可憐而又可笑的憤怒。等他們來抓我時,我卻戲劇性地跑掉了。但他沒有給我這樣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辦公室外面陽光燦爛。窗前有一個人影走過去,他抬起頭張望了一下。他現在盼著有個人進來打擾我們。而我偏偏選在這樣一個時候,這時候連黃香久也在地裡幹活。

  「是不是——可以調解一下?」他捏著紙,歪著腦袋,慢吞吞地問我。

  「讓誰來調解?」我問,「讓場部來人嗎?」

  他聽出了這句話的份量,尷尬地笑了笑:

  「哪用場部來人嘛。咱們隊上,有誰跟你們好的?黑子咋樣?」

  「我看,還是不要有外人摻合進來的好。」我冷冷地說。

  「那也是,那也是……」他表示同意,「清官難斷家務事嘛!」

  我想操起桌上的墨水瓶砸在他四四方方的黑臉上。但這只是我一瞬間的衝動。我很慚愧;在「領導」面前能做出真正男子漢的舉動,恐怕還需要一個過程,還需要把我逆向地「改造」過來。現在,我的話裡面雖然有骨頭,但坐的姿勢不知在什麼時候又變成了弓腰曲背的了。卑微感已經滲進了我的血液,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忍耐點、忍耐點!我自我解嘲地想,我要等他簽名,這份離婚報告主要是為了她的安全。他巴不得我們離婚,但又必須做出這種姿態。這是一出很短的過場戲。

  「黃香久同意了嗎?」他沉吟了一番,又問。

  「當然同意了,」我肯定地說。

  「這好象不是她本人的簽名。」他臉湊近紙看了看,仿佛在說,你看,我對你們多負責呀!

  「怎麼?要把她叫來你問問嗎?」

  「哦,那倒不用。」他無謂地笑笑,兩手使勁地搓起來。「我記得去年的結婚申請也是你代寫的。」

  「曹書記的記性挺好。」我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