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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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客氣地一把把柵欄門拉開。門象一把散了骨撐的扇子,搖晃個不停。那意思是說:你們走吧,羊快回圈了! 曹書記掉過頭來看看我,又抬起腕子看看表,說:「今天就幹到這兒吧。」他把鍬還給黃香久,向我走來。 「給,抽只煙吧。《參考消息》上說,抽一支煙要少活五分鐘,我就不信。一個人咋能知道自己活多長?那五分鐘又從啥時候扣起?」 我說:「抽就抽。反正多活五分鐘少活五分鐘,對我來說無所謂。」 我把煙先點著,然後把火湊到他面前。他在我手上對著煙,噴了一口,意味深長地說: 「對誰來說都無所謂。這會兒,誰還怕死?」 是的,中國人連死都不怕,特別是現在,活著並無趣。不過跟他說話要適可而止,我問: 「我這趟回來,是住在羊圈呢?還是回大隊去住?」 「隨你。」他爽快地說,「放不放羊也隨你。你在山上苦了一冬天,想歇歇的話,就回大隊。想放羊自在,就還是放羊。還有,你剛回來,給你三天假,咋樣?」 「行。那我就回隊上幹活去。」 在農場,大隊上最好混日子,按時出工,按時收工,按時休假,不管幹得怎麼樣,工資一分錢也不少。這裡不是勞改隊,單獨工作並不體現自由,反而會被牢牢地釘在崗位上,沒有願意放棄假日來替換你。尤其是我們這種人,還要冒風險。比如,羊只的成活率高,成績不會歸於你,倘若死亡率高了,倒會找到你的頭上。 書記搓搓手,撣撣褲腿,走了,沿著他上來的那條小路向居民點走去,她抱著鍬過來。 「書記開恩,放了我三天假。」我說,「奇怪,書記今天好象對人特別好,我看跟你聊得也挺熱鬧。」 「哼!」她哼了一聲。「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這些人可鬼著哩!」 「怎麼不一樣了?」我敏感起來。我在山上一個冬天,看不到一張報紙,聽不到一句廣播,難道這期間世界有了什麼變化?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覺著不一樣了。」她望瞭望地平線上逐漸變大的白色的塵埃,說:「你要是沒事,到咱們房子來聊聊。我那兒挺清靜,就兩個人,那一個是個老婆子……」 第八章 「啞巴」把羊趕回來了。人圈、點數、飲水、分欄。冷清的羊圈一下子熱鬧非凡。但是沒有人,只是羊在這兒鬧——羊擠羊,羊頂羊,小羊找母羊,只有老乏羊用悲觀主義者的眼光瞅著同類,冷漠地一聲不響。好了!一共二百七十五隻,沒有少,當然也不會多起來。 羊趕回圈,就沒有「啞巴」的事了。不是沒有他的事,而是他除了放羊,便不幹別的事,連羊只的數目也不數,他光起個牧羊犬的作用。這時,他一動不動地蹲在牆根下,垂著腦袋,瞅著他腳下那雙用汽車輪胎做的爬山鞋。我一邊轟羊,一邊喊他: 「喂,你回去吧!」 「回去吧?」 「我叫你吃飯去哩!」 「吃飯去?」 真沒辦法!他所有的話都和回聲似的,你說什麼,他說什麼。我乾脆不理他,一個人忙活起來。 一會兒,「啞巴」的老婆來了。這是個內蒙古的大腳女人,一張焦黃的扁臉;在這都穿綠軍裝的時候,獨有她還穿著老式的大襟衣裳。還沒走到羊圈,在那條小路上就扯開嗓子罵起來: 「我說你咋不死哩!啊!我說你咋不死哩?啊!你這沒命的灰熊!每天都要老娘來領你,不領你,你連家門在哪嚅都摸不著!你要死了,老娘也輕省了……」 我說:「你別罵了,大嫂。他活著,每月還能給你掙三十三塊錢哩。別看他摸不著家門,放羊還是比條狗強……」 「我稀罕那三十三塊錢哩!」大腳女人吧嗒吧嗒地走進羊圈,「這灰熊不是沒命麼?誰叫他把那一萬多塊錢交上去?交了就交了唄,自己又想不開,落了這身病。唉!老章,我總思謀不開,這人是怎麼回事。啊,你說說,這人是怎麼回事?你這麼大學問,你能把人思謀得透麼……」 她把重音放在「人」字上。這表明她「思謀」的不是她丈夫。她是在「思謀」人的本質、人的本性、人的意義。在只注意人的階級屬性的今天,這個生活於荒漠上的大腳女人,居然比寫大塊文章的批判家想得還要深刻。 不幸的女哲學家用她丈夫趕羊的鞭子抽了她丈夫幾下。「啞巴」清醒了,默默地跟在她後面,順著那條小路回家了。 羊咩咩地叫著,居民點的房頂上有的冒出了青煙,很多人家燒的是蓬蒿。那煙就象魔鬼施的魔法,呼地一下子猛往上冒。 「啞巴」其實不是啞巴。前些年,在大興背誦「老三篇」的時候,他雖然不認識幾個字。用這兒老鄉的話說,卻也能背得「淌淌流水」。他出身貧農,往上查五代找不出一點瑕疵。從部隊復員來到這個農場,因為沒有文化,不能象曹學義那樣當連隊領導,只撈到了一個班長,而且是誰也不願意當的放羊班長。他一向樂呵呵的。脾氣很隨和,扛了八年槍也沒有改變他莊戶人的習性,但在武鬥的時候,他卻會吐沫橫飛地跳到臺上來大打出手。他痛恨那些牛鬼蛇神完全出於一片對革命的虔誠:領導上說是壞人肯定是壞人!前一方面的表現,他獲得了群眾的好感;後一方面的表現,他贏得了領導的寵愛,所以年年都把他評為學習「毛著」的積極分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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