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靈與肉 | 上頁 下頁


  「說實話叫啥『犯錯誤』,要都不說實話,天下就亂套了。」老放牧員抽著煙鍋,沉思地說,「話可說回來,還是勞動好,別當幹部。我快七十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聾、腰不彎,吃炒豆子嘎嘣嘎嘣的……」「所以你下輩子還得勞動!」「郭蹁子」笑著打斷他的話。

  「下輩子勞動有啥不好?」老放牧員鄭重地說,「離了勞動,人都活不成,當官的當不成,念書的也念不成……」

  這種簡短的、樸拙的、斷斷續續的話語,經常會像陣雨過後的彩虹一樣,在他心上激起一種美好的感情,使他渴望回到平凡的質樸中去,像他們一樣獲得那種愉快的滿足。

  在長期的體力勞動中,在人和自然不斷地進行物質變換當中,他逐漸獲得了一種固定的生活習慣。習慣頑強地按照自己的模式來塑造他。久而久之,過去的一切就隱退成了一場模糊的夢,又好似是從書上讀到的關於別人的故事。他的記憶,也被這種固定的生活習慣和與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攔腰折斷了。那在大城市裡的生活變得虛幻起來,只有現在這一切才是實實在在的。最後,他就變成了適合於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而且也只能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他成了一名真正的放牧員!到了「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一年,人們也早已忘掉了他的過去,只是到了狂熱階段,才有人想起他還是個右派,需要把他拉出來示眾一番。

  可是,這時幾個隊的放牧員聚在窩棚裡經過一番商量,一口咬定坡下的草情不好,跟場部招呼了一聲,呼啦一下把牲口都趕到山坡上去。他當然得跟著去,因為沒有一個革命群眾願意放棄革命,來頂替他這個好幾個月不能回家的差使。放牧員們幫他把簡單的行李往馬背上一搭,騎上馬,晃悠晃悠地離開了鬧騰騰的是非之地。上了大路,放牧員們歡快地叫喊著:「去啵!咱們上山去,管他們媽嫁給誰!」他們此起彼伏地吹起尖利的口哨,不斷地發出短促的吆喝聲,得得的馬蹄在大路上揚起團團黃色的塵霧。遠方,就是像翡翠一樣晶瑩閃光的山坡草場……這一天,他永遠當作一種極其特殊的溫情,是那樣深刻地留在記憶裡。

  這裡有他的痛苦,也有他的歡樂,有他對人生各個方面的體驗,而他的歡樂離開了和痛苦的對比,則會變得黯然失色,毫無價值。去年春天,他突然從山上的草場被叫回場部。他拿著草帽惴惴不安地走進掛著「政治處」牌子的辦公室。董副主任對他宣讀了一個文件,然後告訴他,過去把他錯劃成了右派,現在給他改正過來了,還要安排他到農場學校教書。董副主任的面孔莊重得毫無表情,一隻早來的蒼蠅在辦公室嗡嗡地飛來飛去,一會兒停在牆壁上,一會兒停在檔案櫃上。董副主任的眼睛隨它轉來轉去。手裡捏著本雜誌躍躍欲試。

  「你去吧,到隔壁房裡找潘幹事拿調令,明天到學校報到。」蒼蠅終於落在辦公桌上,雜誌「啪」地一下,但蒼蠅卻狡猾地飛跑了,董副主任又失望地坐在椅子上。「以後可要好好幹了,再不能犯錯誤了。咹!」

  他被這突然來臨的事震動了,以致就像受到電擊一般,精神處在半癡半呆的狀態之中。在認識上,他並不能完全理解這次改正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意義和對他本人生活的根本性改變;他過去甚至也沒有敢想像有這樣一天。但是在直覺上,他的幸福感在不斷地增長。一種純然的快樂情緒就像酒精在血管裡一樣,開始把半癡半呆轉化成興奮的暈眩。先是他的喉嚨發幹,然後全身輕微地顫抖,最後眼淚不能遏止地往外洶湧,並且從胸腔裡發出一陣低沉的、像山谷裡的回音一樣的哭聲。這副情景,使莊重得毫無表情的董副主任也感動了,竟向他伸出手來。他兩手捧著董副主任的手,這時,才開始對未來有了一個朦朧的希望。

  從此以後,他又穿上了藍布制服,夾著備課本,拿著粉筆走進教室,重續了二十二年前那個美麗的夢。農場的職工都不富裕,孩子們大都穿得破破爛爛,教室裡混合著汗味、塵土味和乾燥的陽光味。孩子們在簡陋的課桌後面瞪大了天真的眼睛驚異地瞧著他,想不到一個放牲口的人成了他們的老師。可是不久,他就使孩子們信服了。他並沒有做出什麼特殊的貢獻;他甚至還沒有敢想像他這就是在為社會主義服務,為「四化」服務,他認為那是英雄們的業績。他只是在自己的崗位上兢兢業業地盡到了他的職責。然而,就是這樣,他也受到了孩子們的尊敬。臨來北京的那個早晨,他看見孩子們一夥一夥地站在上學的小路上望著他的馬車。

  大概他們也聽說他找到了在外國的爸爸,要跟有錢的爸爸出國了吧。他們一個個都壓抑著惜別的衝動,帶著沮喪的神情,默默地目送他的馬車過了軍墾橋,過了白楊樹林,消失在荒地的那邊……有時,放牧員們還會從十幾裡外來看他。那位老放牧員現在已經八十出頭了,腿腳依然強健。他坐在炕上,捧著靈均的《現代漢語詞典》摩挲著:「還是有學問的人能,看這麼厚的書,這怕要看一輩子哩!」「這是字典,是查字的,」「郭蹁子」告訴他,「你真是,活糊塗了!」

  「是呀,活了一輩子,當了一輩子睜眼瞎,看電影連個名字都不認得,光看個人影兒動彈。」放牧員們感歎著,在這嶄新的時代裡產生了對文化的需求。「幹啥都得有文化。上次我給牲口拿藥,差點把外用的喂了牲口。」「郭蹁子」說:「『老右』,你可是從咱們堆裡出來的。咱們這些人完了,咱們的孩子可託付你了……」「是呀,」老放牧員說,「你要是教得我那小孫孫能看這麼厚的書本本子,也不負咱們窮哥們在草場上滾出來的交情……」

  這些毫無文采的語言,非常形象地說明了他工作的意義,使他對未來的希望更加明確起來。他在他們身上聞到馬汗味,聞到汁水飽滿的青草味,聞到濃烈的大自然的氣息;他們給他帶來那麼熟悉的、親切的感覺,完全和跟父親與密司宋在一起時所有的那種壓抑感迥然不同。

  他在他們眼裡,在學生們眼裡,在和他一起工作的同志們眼裡看到了自己的價值。有什麼能比在別人眼裡看到自己的價值更寶貴、更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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