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浪漫的黑炮 | 上頁 下頁
十一


  大學生別過臉去,向漢斯譯了吳克功的話。漢斯在沙發上欠了欠身子,朝吳克功點了點頭,意思是感謝他的好意,又嘰哩咕嚕地說了幾句。大學生聽了,白晰的面皮上突然泛起紅暈。按《百家姓》順序,大學生應該姓馮了,我們就叫他馮良才吧。他中等身材,衣著入時,戴一副黑邊眼鏡,是個初出校門的年輕人,第一次跟著外國人當翻譯,態度還不太自然。「他說,中國人是非常講禮貌的民族,是一個文明的民族。他非常喜歡和中國人交朋友。他問你們廠有位姓趙的工程師,趙什麼……按音譯是趙、新、樹,這位先生在哪裡,他希望讓他來當翻譯。他說,他上次來,就是這位先生當翻譯的。」

  聽了大學生的翻譯,吳克功竟也像大學生一樣,態度不太自然了。他乾咳了一聲,眼睛瞅著大學生說:

  「嗯,是有這麼一位趙——趙工程師,他叫趙信書。不過——不過,他現在不在這裡,調到別的工廠去了。」

  說完,他挨個兒地看看其他人,仿佛是徵求意見:我這樣答覆對不對?其他人都沒有表態,在沙發上端坐著。

  馮良才把吳克功的回答告訴漢斯。漢斯聳了聳肩膀,攤開兩手,說了幾句話,馮良才翻譯道:

  「他說,他表示遺憾。他說,這位趙先生是個很好的人,是個很誠實的人,他和他在那十幾天中結下了友誼。他要求你們代他問趙先生好。」「好的,好的,」吳克功連忙答應。「我們一定把他的話帶到。」賓主又談了一會兒,商定第二天開始工作。吳克功等人就送漢斯到招待所休息。招待所新佈置了一套客房,和漢斯上次來又大不同了。服務員全是本廠職工模樣長得比較秀氣的子女,替客人沏上熱騰騰的香片茶。漢斯環顧了房間的設備,連連用剛剛學來的中國話笑著說:

  「頂好!頂好!謝謝!謝謝!……」

  從招待所出來,吳克功也很高興,說:

  「嗯,我看這個大學生也不錯,翻的話也挺快,都不帶打嗝的。」鄭副廠長低著頭,沒有搭話。李任重在考慮明天的工作安排,也沒有說什麼。只有周紹文意味深長地說:「嘿嘿!這個外國人為什麼對趙工那麼感興趣?一來就誇他,還要叫他來當翻譯呢?」

  他說話的聲音不高,卻如雷貫耳,旁邊走的三個人都掉過臉來盯著他。吳克功的一團高興被沖到九霄雲外,心頭還罩上了一絲陰影,李任重肚子裡暗自嘀咕:

  「這個搞政工出身的人,果然有頭腦,幸虧我昨天沒有堅持……」

  8

  且不說這四個人心事重重地走了,我們來看看這個外國人是怎樣想的吧。寫小說不但要鑽到中國人心裡去,還要鑽到外國人心裡去。漢斯身材高大魁梧,如今已年過五十,開始發胖了;金黃色的頭髮淡了下去,變成了亞麻色;有皺褶的皮膚紅通通的,還很滋潤,要不是罩著一層汗毛,就和煮熟了的胡蘿蔔一樣。他的行動還帶有年輕人的敏捷,這是長期堅持體育鍛煉的效果。這些天,他的確在S市呆膩了。這裡沒有夜總會,又沒有體育館,電視上演的節目他全聽不懂。由鄭副廠長和翻譯陪同逛了兩趟大街,他看出來連這兩個中國人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消遣的了。但是他又不明白為什麼還不讓他開始工作,對中國人的慢節奏,他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又不便問,只好成天坐在特級套間裡喝啤酒。啤酒是青島出的,比德國啤酒和美國的罐裝啤酒都好,這才把他暫時穩住。今天來到機械總廠,知道老朋友趙信書已調走了,他就想趕快幹完活,早點離開這個沒有意思的地方,在公司給他限定的出差日期裡,餘下幾天到中國南方去逛一趟。

  他和趙信書怎麼建立起的友誼呢?現在讓我們順著他的回憶追溯上去。原來,他去年冬天被公司派到這個礦務局機械總廠洽淡業務,一下火車,就聽到一口很純正的德國話招呼他。對一個離家萬里的人來說,這首先就使他感到十分親切,消除了他在漫長的旅途中的寂寞感。而這位能說很純正的德國話的人,又是一個瘦小的、文質彬彬的、臉上總帶有一種很羞澀的笑容的中國人。趙信書的外貌在我們看來是最平常的、最普通的、最不起眼的,可是在外國人看來,這卻是一副典型的東方人的形象。漢斯從小到大,在德國出版的介紹中國的書籍上,經常看到畫著這種單眼皮、黃皮膚的人的插圖。於是,他像見到了一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把把趙信書摟進懷裡,兩人著實親熱了一番。

  趙信書第一天來接他,穿的是自己的滌卡棉制服,外面穿了一件在S市的冬天離不開的軍綠色老羊皮大衣。把漢斯接回廠裡,在宴請漢斯的酒席上,吳克功忽然發現我們的工程師和漢斯比較起來穿得太寒傖了,有失國體。宴會以後,就叫王副廠長去想辦法,無論如何也要買套西服來,把趙信書打扮打扮,以壯聲威。王副廠長連茶也沒有喝,趕緊坐小轎車進城。但是,西北的這座中等城市在當時還沒有一家商店出售西服,掛的都是灰色、藍色、黑色的棉中山裝,還不如趙信書本人的衣服。幸好王副廠長的女兒是S市文工團的歌唱演員,她給爸爸想了個辦法,去文工團向一個小個子演員借了一套演出服。王副廠長連夜趕回機械總廠,和吳書記一起來到趙信書的宿舍,硬要趙信書穿上。趙信書漲紅了臉,扭扭捏捏地不肯穿,說:「漢斯根本就不在乎這個,他還佩服我們中國的知識分子艱苦樸素哩。他說,要是外國的工程師處在我們這樣的生活水平,是受不了的……再說,我從來沒有穿過西服,我還是穿自己的衣服習慣……我,我的確不願意這樣做……」

  「哎!」吳克功說:「他不在乎,我們可要在乎呀。趙工,你現在不是代表你自己,是代表我們國家跟外國人打交道。你看,我、老王,這不都換上料子服了嗎?你當我願意穿?這件衣服的領子做小了,也不知道是我胖了,」說著,他扭了扭脖子,「你看,箍得緊緊的,還不如我穿大棉襖舒服哩!可是,我們得識大體呀!習慣嘛,穿穿就習慣了。來吧,來吧,穿穿試試。」趙信書從來沒有勇氣堅持自己的意見,尤其在領導面前。他勉強地穿上了演出服。吳書記和王副廠長像兩個服裝設計師一樣,把他撥來撥去地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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