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浪漫的黑炮 | 上頁 下頁 | |
三 | |
|
|
寫完電報稿,他端詳了一下,臉上忽然展開一絲調皮的微笑。這種微笑使他的神情驀地開朗起來,帶有一種孩子般的天真。俗話說「老小老小」,你從上了年紀的人身上經常能發現一閃即逝的幼稚,如秋日晴空中突如其來的電光。那一瞬間的電光會使秋日的田野更顯現出成熟季節的絢麗和即將進入寒冬的蕭瑟。這時,我們在這位趙信書臉上看到的就是這般情景。人,是不可以貌相的;即使是像他這樣普普通通的人,心裡也有自己奇特的憧憬。幸虧人心裡的幻想、理想、嚮往、希望,各種荒誕不經的、毫無道理的、愚蠢可笑的念頭和聖潔的、崇高的、仁慈的、美好的情懷沒有重量,不然,地球就會被形形色色的此類東西壓得粉碎——人心裡面裝的東西要比人的肉體多若干若干億倍! 這真是個書呆子,不懂得如何生活的人,他寫好電報稿,本來可以直接交給那女營業員的,但他卻又去排了一次隊。在隊列中,當他意識到手中的提包的分量時,臉上突然出現了茫然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原來,他剛剛從新華書店科技門市部裡買了一大摞書。他掏了掏上衣的四個口袋和褲子的兩個口袋,連鋼嘣兒在內還沒有湊足一塊錢。他是個謹慎的,旅費都鎖在賓館的小櫃子裡,出門身上很少帶錢。怎麼辦呢?這九角錢既要打電報,又要做回賓館的車費…… 「喂!」這次是那姑娘用呵斥的口氣招呼他。 「哦,哦……我再買一張電報紙。」 他又向櫃檯裡遞去一分錢。姑娘啪的一聲把電報紙拍在水磨石檯面上,同時用俗話說的「衛生球眼」翻了他一下。 他又從物質的現實飛到虛無緣渺的精神世界中去了。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表情就不像平時那麼呆板,那麼拘謹,那麼惶悚,臉上又浮起調皮的、甚至是略帶自滿自足、自以為是的笑意。他重新擬了電報稿,按最經濟、最簡明的原則,寫了如下幾個字:L市東環路勝利賓館四樓錢如泉失找 第三次排隊也挨上了他。他帶著極不好意思的表情遞進電報稿,仿佛他省了幾角錢而使姑娘減少了收入似的。姑娘在電報稿上用圓珠筆點了一遍,驚訝地抬起頭來,以一種很特別的眼光審視了他一番,似乎脾氣又要發作。他的臉更紅了,在櫃檯前忸怩不安。但不知怎麼,姑娘終於隱忍住了,冷冷地告訴他要多少錢。在姑娘埋頭開發票的時候,他連連擺手,用深感抱歉的口吻說:「不用了,不用了。」他不像有些出差的人,連八分錢郵票也要開張單據回去報銷。這份電報純屬私人通信,要什麼發票呢?他付了電報費,就拎起他一包沉甸甸的書,擠出人群,推開彈簧門走上大街,很快地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3 以上是小說的第一章。寫到第二章,我們就需要變換一下人物和場景。這就是所謂小說的章法。 現在我們來看這位郵電局的女營業員。這裡又要聲明,這位姑娘僅僅代表她「這一個」——如黑格爾所說的,絕不代表全體可敬的郵務人員。鑒於經常會有「難道我們的什麼什麼是這樣的嗎」的文藝責難——不是文藝批評,這種聲明是必要的。當然,她有她的真名實姓,但按《百家姓》的順序她應該姓孫了,我們就叫她孫菊香吧。 孫菊香其實是個天真幼稚、模樣俊俏的姑娘。她現在是坐在高高的水磨石櫃檯後面,如果她站起來走兩圈,你會發現她的身段非常窈窕,自有天然嫋娜的風韻。上中學時,她最高的理想是將來到文工團裡去,她自信舞蹈、唱歌、表演都拿得下來,會成為一名全能演員。但中學畢業後,投考藝術院校和本市的歌舞團都沒有被錄取,在家閑呆了一年。後來頂替她媽媽進了郵電局。由於她有一定的文化程度,人也活潑可愛,不久就從裝郵袋、搬郵包的工作調到前臺來當營業員。不過她並不喜歡這種工作。不管是裝郵袋、搬郵包還是收電稿、開發票,她都覺得煩悶枯燥。 在平時,她是個迷人的、嫵媚的姑娘,不但注意梳妝打扮,也很懂得運用自己的一顰一笑博得同志們和鄰居的喜歡,所以人人都說她是個好姑娘。追求她的男青年不少,但她還想再等一兩年才結婚。這樣的年齡,正是女人的黃金時代。 可是,只要她一走進這間C市郵電局的營業大廳,坐在櫃檯後面這把人造革包的椅子上,就像被施了一種什麼魔法似的,模樣即刻變了:不只面若冰霜,並且態度生硬,和這間大廳裡散發的那股特殊氣味完全和諧地融為一體。今天上班,她本來就不痛快。百貨大樓新到了一批外國進口捲髮器:電吹風、電剪夾、電梳子等等全套才賣四十一塊錢。盒子的裝璜很漂亮,印著一個風騷的白種金髮美女,櫃檯的「露布」上寫道:「進貨不多,欲購從速!!!」光那三個大驚嘆號就夠刺激人的了。吃早飯時,她跟媽媽商量,要買一套。媽媽大吃一驚,說是從來沒聽過搞「毛毛」的玩意兒要賣幾十塊錢的!她媽媽在五十年代初期參加工作時剪掉辮子,直到如今快六十歲了還是土話說的「二道毛」,從來沒有在頭髮的花樣上翻新過,嘟噥說:「那又不是碧玉簪,又不是金釵,要好幾十塊錢?!」而她的正嚼著油條的爸爸,一個土產雜貨門市部的副主任,忿忿地說:「現在,只有搞投機倒把的人才有那麼多閒錢買那種玩意兒!」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