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綠化樹 | 上頁 下頁 |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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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哈哈大笑了,一把摟起孩子,返身把孩子按在炕上,用手指胳肢孩子。「沒起色的貨,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不是『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沒起色的貨!沒起色的貨!……」 她和孩子在炕上打滾,嘻嘻哈哈地鬧成一團。屋裡的氣氛即刻歡快起來,我的心情也開朗了。我很快把饃饃吃完,連鹹蘿蔔也沒就。「還有土豆哩。」她等我吃完了,坐起來,攏了攏頭髮,把棉襖往下抻了抻,指指炕下的鍋臺,「土豆還有,一鍋哩。你自己拿。」這時,我才有心情看清楚她。 首先讓我驚奇的是她面龐上那南國女兒的特色:眼睛秀麗,眸子亮而靈活,睫毛很長,可以想像它覆蓋下來時,能夠摩擦到她的兩顴。鼻樑纖巧,但很挺直,肉色的鼻翼長得非常精緻;嘴唇略微寬大,卻極有表現力。很多小說中描寫女人都把眼睛作為重點,從她臉上,我才知道嘴唇是不亞於眼睛的表現內在感情的部位。線條優美的嘴唇和她瘦削的兩腮及十分秀氣的鼻子,一起組成了一個迷人的、多變的三角區。她的皮膚比一般婦女黑,但很光滑,只是在鼻子兩側有些不顯眼的雀斑。下眼瞼也有一圈淡淡的青色。 這淡淡的青色,使她美麗的黑色的眸子表現出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深情。她臉上各個部分配合得是那樣和諧,因而總能給人以愉快與撫慰。從她和我談的不多的話裡,從她的行動舉止來看,我感到她的性格是潑辣的、剛強的、爽朗的、熱情的。這和她南國女兒式的面龐也極吻合。後來我才瞭解,這種南國女兒的特色,也是從中亞細亞遷徙過來的民族所具有的。 她的歲數在二十歲到二十五歲之間,不會比我大。 她的名字叫馬纓花! 17 我吃了她一個白麵饃饃和好些土豆,我不好意思再去了,儘管我走時她一再叮嚀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吃完早飯,我還是抱著郭大力、王亞南譯的一九五四年版的《資本論》躺在草鋪上,不過沒有像昨天那樣脫掉衣裳,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我不好意思去,但又非常想去。 雪雖然停了,但地上已經鋪滿一尺深的積雪。房舍中間的甬道上,塵土和積雪混在一起,被踐踏成堅實的硬塊。天空中仍然堆集著一層層烏雲,連空氣仿佛都是灰色的,不定什麼時候,還會飄落下雪花。謝隊長在吃完飯後,到我們「家」裡來,告訴我們今天還不出工。又說,這場雪下得好,下得好;說今年大家都沒力氣,幹不動活,該淌的冬水沒有淌,這場雪,等於補上了這次冬水,明年地裡的墒情一定好,夏莊稼有了指望了。但不識趣的中尉頂撞他說,莊稼長得再好,糧食定量還是那麼一點點,莊稼好,跟我們有什麼屁相干?!一句話,氣得謝隊長拔起腿走掉了。我看他本來還想多呆一會兒的,因為他發現我在看書,很想跟我聊聊似的。 中尉復員以後,在政府機關當小科長。勞改出來,他的「右派」帽子摘掉了,老戰友正在北京的郊區給他安排工作,在這裡不會呆長的;他又年壯氣盛,所以敢說出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話來。但我還是感到驚奇。我驚奇的是中尉頂撞了謝隊長以後,謝隊長儘管氣得耷拉下眼皮,卻沒有佈置我們批鬥中尉。要是在勞改農場,你等著挨繩子吧! 我驀地有了一種解放感。這時,我正讀到注釋51:「野蠻人和半野蠻人,以不同的方式,使用他們的舌頭。據巴利上校說,巴芬灣西岸的居民,用舌舔物二次,表示他們的交易完成,東部愛斯墓摩人,也以舌舔交換物品。」我想,自由人和非自由人,恐怕也要在怎樣使用舌頭上表現出來吧。怕什麼?沒有什麼可怕的!中午,在昨天那個時分,她又來了。我一聽見腳步聲就知道是她。雪積厚了,她的腳步聲不是沙沙的,而是咯喳咯喳的,但仍然非常輕盈。她一下子搡開門,直接沖著我喊道: 「喂,咋哪?你把營生幹了一半,就撂下不管啦?」 「營業部主任」吃吃地偷笑:人家都休息,偏偏要我去幹活,他很稱心。我裝作不樂意地放下書本,慢吞吞地爬起來,跟在她的後面。一拐彎,她便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還天真無邪地用肩膀撞了我一下。她的神態,使我想起我兒時和表妹一起逃學,跑到只有我們倆知道的花園那個角落時的情景,又非常自然地仿佛和她有了某種默契。我也笑了。這種笑,不是我多吃了一口的笑;我愉快地感覺到了已經離開我非常非常遙遠的盎然的生意又回來了。可是,今天,她真的把炕拆了。 海喜喜抱著兩肘蹲在門口,緊繃著薄薄的嘴唇,目光陰沉,一臉不高興的表情。屋外,和好了一攤泥:房裡,炕面子完整地掀起來了,土坯也準備好了。看樣子就等著我來幹。 「你光指揮就行了。」她說,「讓喜喜子幹,他有的是驢勁。來,你們先吃點土豆,暖和暖和,完了我蒸白麵饃。」「他——指揮我哩!」海喜喜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也不接她給的土豆。 「東西都準備好了,我們先幹吧。」我說,「早完工早點火,不然炕燒不幹。」海喜喜還是蹲在那裡不動。他的懶怠和對我的藐視,刺激起我的活力和競爭心。我跨進炕牆裡面。 「我一個人來!這點活,哧!……」我好像力大無窮似的。 「你幹不幹?!」她向海喜喜瞪了一眼,只厲聲問了一句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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