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綠化樹 | 上頁 下頁


  「等等。」另一個年紀較大的炊事員擦著濕漉漉的手走到窗口,探頭看看我,「你狗日的就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那個吧?」「是的,是的。」他親昵的語氣使我受寵若驚,給了我一種不敢想像的希望。「你真他媽的不易!」果然,他從窗口旁邊的籠屜裡拿起一對昨天剩下的稗子面饃饃,拍在我像雞爪般的手上,「拿去吧!」還沒等我再次道謝,他們倆就「啪」地撂下了黑嘰嘰的窗板。他們不希罕別人感恩戴德,這樣的話他們聽得太多了,聽膩了。這才是真正的「祖宗有靈」!罐頭筒裡有一瓢又一大半瓢帶菜葉的稀飯,手裡還有兩個稗子面饃饃。兩個!不是一個!這兩個饃饃是平時一天的定量:早上一個,晚上一個。稀飯是什麼樣的稀飯啊!非常稠,簡直可以說是粘飯!打稠稀飯,也是我們平時鑽天覓縫地找都找不到的機會。由於加菜葉的稀飯裡放了鹽,這種飯會越攪和越澥。炊事員掌握了這個規律,他可以隨他的興致和需要,要麼在開飯之前拼命地攪一陣,把稠的翻上來,於是排在前面的人就沾光了——「祖宗有靈」!要麼穩穩地一瓢一瓢撇,那麼稠的全沉了底,排在後面的人就鴻運高照!後一種情況,多半出現在炊事員因為忙而自己在開飯前沒有吃上飯的時候——他們要把桶底的稠飯留給自己吃。一般情況下,炊事員們是希望我們爭先恐後地跑來打飯的——早開完飯他們早休息。可是,誰也不知道炊事員在哪頓飯處於哪種情況;況且我們的人數又非常多,伙房裡有十幾個將近一人高的大木桶,更預測不到炊事員準備把哪一桶的稠飯留給自己吃……總而言之,打稠飯的機會比世界經濟情況的變化還難以捉摸,完全要靠偶然性,靠運道。

  今天我的運道就很好!

  而這恰恰在我開始新的生活的第一天!

  這是個好兆頭!所以我非常高興!

  3

  其實,我平時也比一般犯人吃得多,只要是打稀飯,而不是稗子面饃饃,我總要比別人多100CC左右。訣竅就在於我這個罐頭筒。自一九五九年春天伙房不做乾飯,只熬稀粥以後,勞改農場即刻興起了用大盆打飯的風氣,瓷碗很快就淘汰了。因為炊事員舀湯的速度相當快,如果用小口飯具,瓢底瀝瀝拉拉的湯汁就會滴回到桶裡,這無疑是個損失。用敞口飯具,瓢底的湯汁當然會掉到盆裡,歸於自己了。臉盆太大,磕磕碰碰的不好往窗口裡送,並且稀飯會沾得滿臉盆都是,反而得不償失。那必須是比臉盆小、而又比飯碗大的兒童洗臉用具。在困難年代,這種用具是很難買到的。然而「營業部主任」有辦法。我懷疑他連百貨公司的兒童用品也偷到家裡囤積了起來,或是他的餘黨還沒有抓盡。反正,他讓每月都來探望他一次的那個與他同樣討厭的老婆,替組裡每人都代買了一個。

  當然,他不會白白地效勞的。他經常在我面前吹噓,他人雖然送來裡面了,而在外面卻依然如何如何「有辦法」。就像蜘蛛結好了網,等待小蟲撲到上面去一樣等待我向他求告。到時,他就會擺出各式各樣的面孔,說出各式各樣的話來取笑我。可是我偏偏不買他的帳。我身無分文,又沒有外面寄來的食品付給他這個掮客作傭金。我母親在北京寄人籬下,靠給街道上編織塑料網袋,每月掙十來塊錢生活,我沒有面皮再向她老人家要求寄什麼東西。但我有我的辦法。我有一個從外面帶來的五磅裝的美國「克林」奶粉罐頭筒。這是我從資產階級家庭繼承下來的一筆財產。我用鐵絲牢牢地在上面繞了一圈,擰成一個手柄,把它改裝成帶把的搪瓷缸,卻比一般搪瓷缸大得多。

  它的口徑雖然只有飯碗那麼大,飯瓢外面瀝瀝拉拉的湯汁雖然犧牲了,但由於它的深度,由於用同等材料做成的容器以筒狀容器的容量為最大這個物理和幾何原理,總使炊事員看起來給我舀的飯要比給別人的少,所以每次舀飯時都要給我添一點。而這「一點」,就比灑在外面的多得多。每次從打飯的窗口回號子,「營業部主任」都要捧著他那個印著小貓洗臉的嶄新的兒童面盆,神氣活現地在我面前晃一晃。這使我很容易看清楚他的稀飯打到哪裡,正在小貓的腰部。有一次,趁全組的人都出工,只有我一個人留在號子裡休病假時,我把我的罐頭筒盛上水,水面剛好達到我平時打的稀飯的位置,然後再倒到他的面盆裡。試驗證明:我每頓飯都比他多100CC!水面淹沒了小貓拿著毛巾的爪子。

  這100CC是利用人的視覺誤差得到的。

  我的文化知識就用在這上頭!

  但盆子畢竟有盆子的優越性——它可以讓人把飯舔得一乾二淨。「營業部主任」舔起盆子來,有種很特殊的姿勢。他不是把臉埋在盆子裡一下一下地舔,而是捧著盆子蓋在臉上,伸出舌頭,兩手非常靈巧地轉動著盆子。如果發揮想像的話,那既像玻璃工人在吹制圓形的玻璃器皿,又像維吾爾族歌舞中的敲擊手鼓。不久,他這種姿勢也隨著他代買的盆子在組裡推廣開了。罐頭筒是沒法舔的,這真是個遺憾!我只能在每次吃完飯後用水把它涮得乾乾淨淨,再把涮罐頭筒的水喝掉。馬口鐵的罐頭筒還不像搪瓷的面盆,不擦乾很快就會生銹的。所以我每頓飯後都要用毛巾仔細地把它擦乾,放在乾燥通風的窗臺上。這當然引起「營業部主任」的不快。在每週一次的「生活檢討會」上,他就此指責我「資產階級的惡習不改」,「沒有一點勞動人民的生活作風」。

  我雖然也暗自慚愧,覺得他的批評不無道理,但想到多出來的100CC,又私下裡感到寬慰。

  我們兩人的關係一直是這樣:他總認為他不論在精神上和物質上都壓倒了我,我也總認為不論在精神上和物質上都壓倒了他。現在,我就認為我在精神上和物質上都壓倒了他。早飯我比他多吃了大半瓢,而且我的一瓢零大半瓢全是稠稠的粘飯,直到此刻我還感到它們在胃裡尚沒有完全消化掉,還在忠誠地給我提供卡路里。而他的一瓢不過是稀湯而已。儘管他把黃蘿蔔嚼得嘎巴嘎巴響,但他的懷裡有饃饃麼?沒有!肯定他沒有!我的懷裡卻有兩個貨真價實的稗子面饃饃。我想什麼時候拿出來吃就拿出來吃。我現在不吃只是我不想吃它罷了。福氣不得享得過頭;樂極必然生悲。這是我勞改了四年體會到的人生哲理。「走囉!大車走遠囉!」

  我向大車趕去,又回頭朝蘿蔔田裡的幾個人大聲吆喝。我還有比他優越的地方。我意識到了我·今·天·可·以離開那條土路,·今·天·可·以跨過那條溝、那條渠,·今·天·可·以到這田裡來找黃蘿蔔(找沒找到是另外的問題),·今·天·可·以想什麼時候回到大車跟前去就什麼時候回去;·今·天·我·是·受·我·自·己·的·意·志·支·配的,不是被隊長班長派遣的,也不必事事都要向隊長班長喊報告。「營業部主任」雖然也這樣行動了,並且行動得比我還要早、還要快,但不自覺地運用這種自由和自覺地意識到自己獲得了這種自由,這二者在精神上就處在不同的層次。

  我覺得我比他高尚,比他有更多的精神上的享受,雖然沒有找到黃蘿蔔,我還是心滿意足的、帶著一種精神勝利的自豪感追上了大車。「走囉!大少爺在發號施令囉!」我聽見「營業部主任」在後面向其他人這樣喊。不一會兒,他們也跟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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