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綠化樹 | 上頁 下頁


  序

  「在清水裡泡三次,在血水裡浴三次,在堿水裡煮三次。」阿·托爾斯泰在《苦難的歷程》第二部《一九一八年》的題記中,曾用這樣的話,形象地說明舊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艱巨性。當然,他指的是從沙俄時代過來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然而,這話對於曾經生吞活剝地接受過封建文化和資產階級文化的我和我的同輩人來說,應該承認也是有啟迪的。於是,我萌生出一個念頭:我要寫一部書。這「一部書」將描寫一個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甚至曾經有過朦朧的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的青年,經過「苦難的歷程」,最終變成了一個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

  這「一部書」,總標題為《唯物論者的啟示錄》。確切地說,它不是「一部」,而是在這總標題下的九部「系列中篇」。現在呈獻給讀者的這部《綠化樹》,就是其中的一部。

  1

  大車艱難地翻過嘎嘎作響的拱形木橋,就到了我們前來就業的農場了。木橋下是一條冬日乾涸了的渠道。渠壩兩旁挺立著枯黃的冰草,紋絲不動,有幾隻被大車驚起的蜥蜴在草叢中簌簌地亂爬。木橋簡陋不堪,橋面鋪的黃土,已經被來往的車輛碾成了細細的粉末。黃土下,作為襯底的蘆葦把子,齜出的兩端參差不齊,幾乎耷拉到結著一層泥皮的渠底,以致看起來橋面要比實際的寬度寬得多。然而,車把式仍不下車,儘管三匹馬呼哧呼哧地東倒西歪,翻著乞憐的白眼,粗大的鼻孔裡噴出一團團混濁的白氣,他還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車轅上,用磕膝彎緊夾著車底盤,熟練地、穩穩當當地把車趕過像陷阱似的橋面。牲口並不比我強壯。我已經瘦得夠瞧的了,一米七八的個子,只有四十四公斤重,可以說是皮包骨頭。勞改隊的醫生在我走下磅秤時咂咂嘴,這樣誇獎我:「不錯!你還是活過來了。」他認為我能夠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他有權分享我的驕傲。可是這幾匹牲口卻沒人關心它們。瘦骨嶙峋的大腦袋安在木棍一般的脖子上,眼睛上面都有深窩。它們使勁時,從咧著的嘴裡都可以看到被磨損得殘缺不全的黃色牙齒。有一匹棗紅馬的嘴唇還被籠頭勒出了裂口,一縷鮮紅的血從傷口涔涔流下,滴在車路的沿途,在一片黃色的塵土上分外顯眼。

  但車把式還是端坐在車轅上,用一種冷漠而略帶悒鬱的目光望著看不見盡頭的遠方。有時,有機械地晃動一下手中的鞭子。他每晃動一下,那幾匹瘦馬就要緊張地抖動抖動耳朵。尤其是那匹嘴唇破裂了的棗紅馬更為神經質,儘管車把式並不想抽打它。我理解車把式的冷漠與無動於衷:你餓嗎?餓著哩!餓死了沒有?嗯,那還沒有。沒有,好,那你就得幹活!饑餓,遠遠比他手中的鞭子厲害,早已把憐憫與同情從人們心中驅趕得一乾二淨。可是,我終於忍不住了,一邊瞧著幾匹比我還瘦的牲口,一邊用饑荒年代的人能表現出來的最大的和善語氣問他:

  「海師傅,場部還遠麼?」

  他分明聽見了,卻不答理我,甚至臉上連一點輕蔑的表情也沒有,而這又表示了最大的輕蔑。他穿著半新的黑布棉褲褂,衣裳的袢紐很密,大約有十幾個,從上到下齊整的一排,很像十八世紀歐洲貴族服裝上的胸飾。雖然拉著他的不過是三匹可憐的瘦馬,但他還是有一種雄豪的、威武的神氣。

  我當然自慚形穢了。輕蔑,我也忍受慣了,已經感覺不到人對我的輕蔑了。我仍然興致勃勃。今天,是我出勞改隊走上新的生活的第一天,按管教幹部的說法是,我已經成了「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了。沒有什麼能使我掃興的!

  確切地說,這只是到了我們前來就業的農場的地界,離有人煙的居民點還遠得很。至少現在極目望去還看不見一幢房子。這個農場和勞改農場僅有一渠之隔,但馬車從早晨九點鐘出發,才走到這裡。看看南邊的太陽,時光大概已經過中午了吧。這裡的田地和渠那邊一樣,這裡的天更和渠那邊相同,然而那條渠卻是自由與不自由的界線。

  車路兩邊是稻田。稻茬子留得很高。茬口毛茸茸的,一看就知道是鈍口的鐮刀收割的。難道農場的工人也和我們一樣懶,連鐮刀也不磨利點?不過我遺憾的不是這個,遺憾的是路兩邊沒有玉米田。如果是玉米田,說不定田裡還能找出幾個丟失下來的小玉米。遺憾!這裡沒有玉米田。

  太陽暖融融的。西山腳下又像往日好天氣時一樣,升騰起一片霧靄,把鋸齒形的山巒塗抹上異常柔和的乳白色。天上沒有雲,藍色的穹窿覆蓋著一望無際的田野。而天的藍色又極有層次,從頭頂開始,逐漸淡下來,淡下來,到天邊與地平線接壤的部分,就成了一片淡淡的青煙。在天底下,裸露的田野黃得耀眼。這時,我身上酥酥地癢起來了。蝨子感覺到了熱氣,開始從衣縫裡歡快地爬出來。蝨子在不咬人的時候,倒不失為一種可愛的動物,它使我不感到那麼孤獨與貧窮——還有種活生生的東西在撫摸我!我身上還養著點什麼!大車在丁字路口拐了彎,走上另一條南北向的佈滿車轍的土路。我這才發現其他幾個人並不像我一樣呆呆地跟著大車,都不見了。回頭望去,他們在水稻田後面的一檔田裡低著頭尋找什麼,那模樣仿佛在苦苦地默記一篇難懂的古文。糟糕!我的近視眼總使我的行動非常遲緩。他們一定發現了可以吃的東西。我分開枯敗的蘆葦,越過一條渠,一條溝,盡我最大的力氣急走過去時,「營業部主任」正拿著一個黃蘿蔔,一面用隨身帶的小刀刮著泥,一面斜睨著我,自滿自得地哼哼唧唧:

  「祖宗有靈啊——」「祖宗有靈」是勞改農場裡遇到好運道時的慣用語。譬如,打的一份飯裡有一塊沒有溶化的面疙瘩;領的稗子面饃饃比別人的稍大;分配到一個比較輕鬆而又能撈點野食的工作;或是碰著醫生的情緒好,開了一張全休或半休的假條……人們都會搖頭晃腦地哼唧:「祖宗有靈啊——」這個「啊」字必須拖得很長,帶有無盡的韻味,類似俄國人的「烏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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