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你看這黃河水,」他們倆蹲在渠堤上,尤小舟似有所感地告訴他,「不管一路人家扔了多少髒東西在裡面,什麼糞便啦,血污啦,死狗爛貓啦,流失的肥料啦,可只要它不停地流,不停地運動,它總能保持乾乾淨淨的,這在科學上叫『流水的自淨作用』。我們中華民族也是這樣,千百年來人家扔了多少髒東西在裡頭!可最終我們還是建成了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儘管我們的制度還很不完善,不可避免地還有人要朝裡頭扔髒東西,但我們是能『自我淨化』的!一切扔在裡頭的髒東西,在我們民族的不停的運動裡,都會沉澱下去的!」

  尤小舟看他不甚明白,又說:「比如我們的黨和國家吧,從五七、五八年開始,就被人朝裡頭扔髒東西,我們自己呢,又做了不少蠢事、傻事、錯事,可我們畢竟還是取得了偉大的成績。這是怎麼搞的呢?坦率地說,我一直認為極左的那套東西,並沒有像他們誇張的那樣貫徹到底;他們的『無產階級全面專政』其實並沒達到『全面』,要是真一竿子捅下來,趕盡殺絕,斬草除根,恐怕我們的黨和國家還維持不到一九七六年。正是因為上面,有周總理這些老一輩的革命家在自覺地抵制、緩衝,盡可能減少極左的危害,下面,有千千萬萬幹部群眾,包括你這樣的農村基層幹部,從一種健康的本能出發,不自覺地在過濾這些髒東西,我們才能有所進步,有打倒『四人幫』這一天,有三中全會的勝利。這就是我們民族的『自我淨化』。肮髒的東西總會被過濾掉,被沉澱下去……所以,現在咱們縣推行生產責任制的時候,我決不強迫命令。我相信,除了文化大革命裡躥上來的那些人,大家都能從自己的經驗裡發現什麼好,什麼不好,把不好的東西過濾掉。是不是,你說呢?……」

  他當時沒有說什麼,現在,他從自己回憶的深井裡提取出了什麼來呢?

  現在,賀立德還把他拿來做「我們過去的辦法還是正確的」例子,仿佛「過去的辦法」真能讓莊戶人都富起來似的;還有那些文化大革命裡躥上來的人把他當成抵制包乾到戶的擋箭牌……

  「熊!」這個桀驁不馴的漢子啐了一口,「拿你們愛用的話說,我要跟你們那一套『決裂』了!」

  沒有誰比他更熟悉農村,比他更敏銳地感覺到莊戶人精神的變化。包乾到戶體現的不僅僅是莊戶人的責任,更重要的是體現了莊戶人的權利。過去他們沒有權利,只有依附在他的羽翼之下苟且活命。他對上面承擔責任,他在上面「過濾」,而莊戶人則是被動的,既沒有權利也不承擔責任。

  「就是應該把地包給個人!莊戶人有了權利,才有責任心。每個人都承擔責任,都來『過濾』,咱們國家的『自我淨化』才能更快點!」他想,「可話說回來,集體還是有集體的好處。該包給個人的包給個人,該由集體管的還得抓起來,比如吳尚榮的修理廠……」

  太陽升起了,家畜開始吼叫起來,什麼地方傳來鐵器的撞擊聲,聽起來莊嚴而洪亮。

  尾聲

  陽光開始從林場苗圃裡密集的小葉楊間穿過,莊子上的土牆溶化在一片柔和的金黃色的光裡。驢車拐進了莊子。毛驢抖擻起最後的精神,滿懷著即將撲向槽頭的愉快,順著莊子中間的土路小跑起來。土路兩邊是高大的白楊樹,在無風的清晨也颯颯地響個不停。莊戶人家的院牆裡,一串串金黃色的沙棗花在葉面是淡綠色、葉背是銀灰色的葉叢中散發出濃烈的芳香。

  莊戶人還沒有開始一天的活動,只有他三叔背著糞筐、掂著糞叉站在路當中。

  「三爹,大路上准是昨晚過了牲口,好些牲口糞哩。」他告訴他三叔。

  「回來啦?」三叔眼裡仿佛有某種信息,使他不由得喝住正往槽頭跑去的毛驢。

  「真是新鮮事!秀蓮媽,就是那個韓玉梅,回來啦。」

  「啊?」

  他像被一股巨大的彈力從車上彈了起來,一蹦子跳到地上。

  「那一年,她去上訪,人告訴她領她上北京,那傻女子跟著跑,結果給人弄到新疆的沙漠地裡。說是離烏魯……還有幾千里哩,跑跑不了,信也郵不出來,幸虧那壞人把她賣給的孤老漢還不錯,沒咋整治她,她一直等那孤老漢死了,才跑回來……」

  「她,她這會兒在哪?」

  「在她家哩。你說的那糞……」

  他掉過頭便跑。世界一下子明亮了,太陽升到了天上,炫目的白楊、沙棗、一排排房舍,擠成一堆向他撲來……還有那口井,還有那玉石般的石井欄,水井四周幹幹的,還沒有人挑過水,只有一條洇濕的水跡點點滴滴地朝那……不,門是關著的,那是假的!但願那不是假

  倏地,他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張雖然憔悴困頓,但仍非常熟悉、非常俊俏的臉笑著向他迎來,世界一下子又不存在了,耳邊只斷斷續續地響著這樣一種古怪而親切的聲音:

  「昨天下午到……讓人騙到新疆,離烏魯……盡是沙……那老漢死了……秀蓮幫我,等了你一夜……你,你不嫌棄我麼?」

  心血管又驟然張開,他感到一陣很厲害的眩暈,眼前是霞光,又是彩虹:綠的、紅的、黃的、紫的、藍的、青的……陡然又化成一朵白雲,他覺得自己躺在白雲上面。軟軟的,暖暖的,隨它飄呀飄地向上升去。

  最後,他發覺自己躺在她的胳膊上面,他看見她一張既驚慌又欣喜的面孔。是真的!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喃喃地說:

  「還住在這兒幹啥?回家去吧。吃完飯,我要開會,咱隊上也要搞包乾……我想好了,咱一家就包你走前坐的那塊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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