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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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賀立德把幾根三棱草終於打成了一個結,扔到田邊上,隨即拉拉他的胳膊,彎下腰來,一面薅草一面說,「你還記得吧,十年前,你在那廁所裡教給我的話。重要的不是那話。你別看你沒有文化,可教給我一個樸素的真理:人,只有先保存自己,才能夠談到別的。你教給我的東西,你自己倒忘了。不當書記,你當什麼去?六八年那年,我沒叫你在縣上掛個名,是我考慮不周。要是國家幹部,調你哪兒去都行。現在,你不當大隊書記,那就跟社員一樣了,打鐘出工,打鐘收工,你想辦點事的機會也沒有了。你看那尤小舟,老實說,人是個不錯的人,過去我們是一個部隊的。現在他雖出了監獄,可又進了幹校,一輩子有多少為人民服務的時候?你別學他,啥提意見啦,向中央寫信啦……你悶頭幹你的,少說話,少招惹是非。老實說,那些老領導都挺關心你哩,我這次來,就是他們叫來的,老實告訴你吧,一場『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又快來了……」 他的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道是因為氣憤還是因為羞愧,嘴裡唔唔地響著,再也找不到強有力的令人信服的詞句,還能說啥呢?他不是也嘲笑過尤小舟麼?老賀的這種處世哲學不是來自他的傳授麼?在他想改變這種處世哲學的時候,老賀卻還要把它恪守到底。唉,不但這些年來辦的錯事裡他件件有份,連老賀這種領導作風也是在他這種下級的身上形成的。要人人都是尤小舟,我們這個國家就會好得多。 膨脹起來的他,和肥皂泡一樣,被賀立德一指頭就戳破了。 賀立德今天所說的「我們過去的辦法」,就是這樣:一方面大割「資本主義尾巴」,搞得莊戶人無錢無糧,走投無路,一方面又大「豎紅旗」,給一些隊「吃小鍋飯」,對「紅旗隊」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豎起來的「紅旗隊」富了,就可以拿它當招牌,當武器,拿它當「榜樣」去砍別的社隊的「資本主義」,「紅旗隊」虛假繁榮,一般隊則惡性貧困。而他呢,已經做了這塊招牌,現在不想做也由不得他。他氣沮了,他懊喪了,他想到他過去自以為得計的努力、謀劃,為了莊戶人的利益費盡騰挪變換的手段。全是一場空,包括他和那些老幹部們真摯的友誼,都被賀立德所利用,成了賀立德的「辦法」之一。 而今天,賀立德還在拿他當例子來證明「我們過去的辦法還是正確的」哩! 第十二章 每年春天開河時節,上游一塊塊冰淩洶湧而下,在河道裡摩擦著、撞擊著、傾軋著、摞疊著,仿佛用勁用得咬牙切齒似的,發出可怕的哢嚓哢嚓的響聲。有的地段,冰層下的河水下降了,冰塊漸漸融化坼裂,轟地一下坍塌下來,激起一排排泡沫橫飛的渾濁的波浪。冰涼的浪花拍擊著凍得堅硬的灰黃色的沙灘,河水溢出了原來的水線。天氣再驟然轉暖,灰黃色的沙灘就被湧上來的河水浸潤了,岸上鑲上了一條筆直的棕褐色的花邊。隨後,河水開始奔騰。河道上一堆堆去年沉積下來的柴草斷枝,先是懶洋洋地離開它們臥了一冬的淺底,然後越淌越快,終於拼命地在水上賽起跑來。但是,前面只要有一點點阻擋,或是有一處較高的沙洲,它們又會氣喘吁吁地停下,聚集在一起。而且越聚越多,在河道中間結成一道頑固的攔障。 於是,河水在它們面前分岔——有的從它們兩肋鑽過去,有的好似屈從了,回旋出一個非常漂亮的弧形,掉頭轉向來的方向。 在岸上,他經常被標示河水流動變化的波紋所吸引。儘管確切無誤地知道水往下流,奔騰不息地沖向大海,到他曾見過的水天相連的地方,但是在這一道道攔障面前,水流卻變幻無窮:有的忸怩作態,有的伺機而動,有的稍縱即逝,有的不屈不撓,有的聲東擊西……用各式各樣的方式來對付它面前的障礙。最後,一道道柴草斷樹結成的聯盟終於潰散而逃。河道又暢通無阻了。 河水要流向大海是多麼不容易啊! 人的一生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任何一個平凡的人的一生都是不平凡的,並且,人生並不像河流。河流在沖決了一道道攔障之後會又恢復常態,一瀉千里——水仍然是水。而人在克服了一個個複雜的困難和險惡的際遇之後,自身已起了變化。人,不再是原來的人了…… 第一次悠長的報曉聲以後,又有幾聲遲疑不決的雞鳴,那是剛學會啼叫的小公雞的嗓音,啼到一半就像瞌睡還沒醒似的,戛然而止了。但不久,雄雞們又突然振奮起來,在附近幾個莊子上此呼彼應,一時間組成了一部歡快的多重唱,在清涼的晨風中蕩漾開去。 曉色逐漸開朗,空氣中早已滲入了清晨特有的濕潤。木頭的車欄蒙上了一層潮氣,摸著像玉石般的光滑。毛驢兒嗅到了沁人肺腑的青草的幽香,高興地擺擺長腦袋,把大耳朵甩得乒乓亂響。 前面,出現了一座水泥預製板的小橋,架在潺潺作響的水渠上。渠坡上一叢叢碧綠的木賊和鮮嫩的野薄荷,在熹微的晨光中像一團團茸茸的毛團。已經進入羅渠公社的地界,前面就是魏家橋大隊了。 家啊,家啊……他懷著傷感的心情想著,家裡還剩下什麼呢?家裡還有誰在等他回去呢?有的人因為擁有太多而需要費心地清點,有的人卻因為什麼也沒有而要費心地去尋思…… 老賀走了。中午飯也沒有吃,坐上北京吉普一溜煙順著渠堤跑了,在他眼裡原來是那麼充實、富有生機的一切,如今似乎一下子萎縮了、乾癟了。成績、榮譽、糧食產量、機修廠……都是建立在河灘的流沙上的,他個人一垮,這些東西全都會垮掉!他先是羞愧,感到自己妄自尊大非常可笑。以後是沮喪,感到成績和榮譽都是虛妄。以後又是氣憤,「啥他媽『反擊右傾』,又要整尤小舟這樣的人!」最終剩下一片惆悵。這時,由於煩悶和無事可做,更由於那日益逼近的、令人惶恐不安的運動,那在他腦海裡沉沒了多年的影子又顯現出來,「看來,就她是真的!」第二天,他跑到羅渠公社,找韓玉梅留在她姐姐那兒的女兒去了。 韓玉梅的姐姐並不難找,就住在離他們大隊不遠的羅渠旁邊。這使他奇怪自己為什麼這麼多年沒有想起她來。她解放前就給羅渠的這家人當童養媳,這家人是她爹的把兄弟,她沒有受多少苦,現在臉上還保留著漂亮動人的痕跡,「要是韓玉梅活到現在,也是這個模樣吧。」這個想法打消了他和這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的隔膜,他把自己的來意告訴她。 「哦,說來歸齊你是要把她領回去。」韓玉梅的姐姐弄懂了他的意思,但馬上想到別的方面去了。「你們年輕的時候光圖快活,養下閨女往我這兒一撂……」 這句話一下子掃除了他對她的好感。他和韓玉梅的關係,有誰能夠理解呢?並且,現在她的臉由於心裡緊張的盤算而變得難看起來,變得完全不像韓玉梅了。他不動聲色地坐在炕上看著她,對她的猜測不置可否,一針見血地問: 「你別廢話,你要多少錢吧?」 「喲,你魏書記真是個痛快人!」韓玉梅的姐姐納著鞋底,偷瞧著他的神色。「你算算,這七八年,又要吃,又要穿,不說勞神費力……不瞞你魏書記,這兩年,莊戶人的日子越過越艱難了哩……」 最後,他花了二百塊錢把秀蓮帶了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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