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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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啥老戰友!後來都成了對立面了。」吳尚榮自嘲地搖搖頭,「魏書記,我也不是求你去說話。一提到我,那幫人跟吃了葡萄喝了醋一樣——倒了牙了。我只求你給我找個能把我家的戶口落上、有碗飯吃的地方。」 「唔,」他又掉過臉,用估價的眼光看看吳尚榮。「可我們大隊只有農業活,你幹麼?」 「為啥不辦工業呢?」吳尚榮的臉變得生動起來,「我們老家,社隊都辦起了工業哩,機修、製造、加工、塑料……還挺全。我是落不上戶,落上戶人家搶著要我。你魏家橋大隊在全省是數得著的富隊,辦工業還犯難?」 「這尕子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他高興得幾乎要拍大腿。但一瞬間又想到吳尚榮在他紅纓槍下的表現,即刻把已經在臉上展開的笑容變成冷笑: 「嘿,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咱們省,現時哪一個社隊不就靠那一把把糧食,還辦工業哩。這麼說,你是不願幹農業活囉?」 「唉,不是不願意幹,現在還談得上願不願哩?」吳尚榮說,「我是可惜我這一身本事。不是在你魏書記面前吹牛,車、銑、刨、磨、鉗,汽車、拖拉機、水泵、電動機,我沒不會幹不會修的。」 他知道吳尚榮不是說大話,過去在縣上他就耳聞這是全縣的一個「技術權威」。 「那麼,好吧。」他看見吳尚榮眼睛老盯著那一網兜山東梨,於是掏出一半,塞在吳尚榮沾滿油灰的挎包裡。「看在咱們一頓飯的交情上,我也不埋沒你。喏,這點梨,我再給你十五塊錢——多,我也沒帶——你到省上縣上再跑跑去。你要找上了能賣你技術的地方,就別來,以後叫人把錢捎還給我。要是你的技術賣不出去,你就到魏家橋來找我。」 他回魏家橋了。 頭幾天,他高枕無憂地在家裡等著。他料定吳尚榮非來找他不可——熟悉吳尚榮的人都不敢要他,不熟悉吳尚榮的人又要看他的證明,而肯定吳尚榮身上連巴掌大一片蓋紅戳戳的紙都掏不出來。可是,十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吳尚榮還不見影子。他又暗暗埋怨自己:為啥當時不把這尕子抓過來?呸!忘了他是外鄉人了,他為啥就非來魏家橋不可?羅寡婦說得對,外鄉人的衣胞都是撂在家門外邊的,只有咱們這一帶人養下娃娃,衣胞才埋在門檻裡面。所以外鄉人能到處跑,四海為家,只有咱們這兒的人跑到天涯海角還得回來。 一天黃昏,紅日漸漸西沉。他正躺在炕上自怨自艾,忽聽門外一陣激烈的狗吠。他心中一動,趴在窗臺上一看:果然是吳尚榮來了。 半個多月不見,吳尚榮更狼狽了。那個肮髒的挎包帶子也斷了,正用它甩著打狗;跟抹布一樣黑的襯衫,本來還有兩顆扣子,這趟來,連一顆也沒剩下——這副模樣,怪不得狗要朝他叫喚哩。 他先讓狗對吳尚榮咬一會兒,趕緊打發他在家過暑假的女兒去宰雞。 「還宰雞哩,我都吃不上一口……」他女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去,你懂啥?你吃了雞光會在炕上孵蛋!」 他把手一揮,又躺下了,還高高地蹺起二郎腿,吳尚榮驚魂未定地進了門,他也沒有一點想爬起來的表示。 「來啦,」他懶懶地打了個招呼,「在哪兒找到工作了?」 「唉,別提了!」吳尚榮還沒有坐下,就哭喪著臉訴開了苦,「在老家,有個人寫了副對聯,後來給打成了個反革命。對聯說:『看破時事驚破膽,吃透人情寒透心。』現在,我就落到這步田地啦!」 「別站著,坐下。」他隨手指指炕沿,「你過去不是厲害得很麼?我早就說你:你是屬鴨子的——肉煮爛了嘴還煮不爛。現時咋蔫得跟鼻涕一樣啦?」 「唉,沒法不蔫!」吳尚榮一句三歎,「肚子不饒人啦。家裡還有四張嘴哩。一想起他們,飯都吃不下……」 「噯,也別不吃飯。」他一連聲叫女兒端飯來,「吃了飯咱們再說。」 他女兒把又肥又嫩的雞炒好,白生生的大米飯端來。吳尚榮和他過去在工辦大樓裡一樣,也不客氣,就著炕桌,盤起腿埋頭便吃。這時的吳尚榮大概忘掉了家裡的四張嘴,把一隻雞吃得光光的。然後抹抹嘴唇,打著飽嗝,拿起他專用來敬客的香煙,看看牌子,點著火抽起來。 「飽了沒?」 「飽了。」吳尚榮喝著配茶,抽著香煙,沉醉在酒足飯飽後的那種愜意的眩暈裡。 「這兒的生活比你們老家咋樣?」 「嗐!那別提啦,我們老家,這幾年搞得最慘!」 「你願意把你家遷來,在咱們大隊幹麼?」 「哎呀!魏書記,那還用問嗎?」 一個在槍尖刀口下不眨眼的好漢,「驚破膽」、「寒透心」後,肚子一癟,就被一頓好飯打倒了。 「當真?」 「當真!」 「好。」他腰一挺,霍地坐起來,「明天我就去給你開准遷證。你們家的房子我給你蓋,搬遷費我給你拿。你從明天起就給咱們大隊幹活。我不叫你幹農業,你就給我籌劃著辦工廠。辦啥廠,咋樣辦。你拿主意。需要啥,你說話。搞不到的玩意兒,我給你一張條子,保險你手到擒來。可是,你尕子還要跟我大辯論,『萬歲』、『萬歲』的,我也不饒你,轟你那四口子回去吃紅薯不說,還要把你送公安局!」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吳尚榮就目瞪口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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