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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第十章

  風啊,風啊,黃河的風啊,在呼呼地吹著;嘀噠、嘀噠、嘀噠……毛驢兒在慢騰騰地走著。

  月亮己緊挨著西山,嵌在了人面峰的眼窩上面,山坡下蓋上了一片肅穆的陰影,河灘的小樹林頂上,卻染上了一片銀色的光華。

  在岸邊的河汊上,豎立著水車高大的骨架。那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了,它站立在那裡不動,又不停地運動著;它是那樣的古老,但只要黃河的水一來,它又充滿了青春的活力。現在,水車的扇翼在斜照的月光下歡快地轉動著,嘩啦、嘩啦、嘩啦,車廓在半空中有節奏地潑出閃亮的水花……

  他只在炕上躺了一天。傍晚,他喝了兩口他女兒給他熬的米湯,又趿拉著鞋走到那塊麥田。

  殘陽似血,黃土如金,西北高原的田野在迴光返照下更顯得無比的璀璨。羊群沿著鄉間土路回來了。它們帶著滾圓的肚子,雪白的身上披著柔和的金光,神氣活現地向羊欄走去。收工的男女社員,把衣裳搭在鍬把上,一路上打打鬧鬧,你推我搡,開著只有莊戶人才能說出口的玩笑。遠遠地,一個男人被一群婦女追趕過來,一不小心滾下路邊的排溝,濺起了一片水花和笑聲……

  是的,活還是要活下去的。生活,還是有另一種磅礡的吸引力在吸引他。對這些正在嘻笑的男男女女,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有不能擺脫的義務,他是支部書記,現在全國亂成一片,連出門的婦女生命都無法保證,他怎能舍他們而去呢,況且,韓玉梅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農村婦女,活了一輩子連個影影子也沒有留下,他活著,也是對韓玉梅一個有血有肉的紀念碑。他坐在田埂上,不停地揉搓著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韓玉梅揉進他心底的最深處。

  其實,人不容易忍耐的是日常點點滴滴、瑣瑣碎碎的煩惱,卻比較能接受一場巨大的哀痛,因為它會在心上撕開一個裂口,直接鑽進心底裡去隱藏起來……

  那時,來魏家橋逃避「革命群眾」揪鬥的有五個領導幹部,分別住在三間房子裡。他雖然不知道他們的職務和姓名,但有時間也常常跑去跟他們聊天,關心他們的吃住。從閒談中,他知道了他們當中有的人老婆也在挨鬥,有的人家被抄了,妻離子散,有的人老婆上了吊,兒女跟他劃清了界線,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總之,形形色色,都處在不幸之中。

  韓玉梅出事以後,他不知不覺地也把自己劃在他們這個圈子裡,苦惱了,就不由自主地溜到他們那裡去,跟他們一起唉聲歎氣。

  劉衛青名義上是「紅革造」派來接待站在自己這一邊、而又正被「革造聯」揪鬥的領導幹部的聯絡員,當時卻正在做「大買賣」,追求鰥居的賀立德,哪有多餘的時間呆在魏家橋,人一領來,當天她就返回省城,這些領導幹部躲在荒郊野外,等於與世隔絕,新來的人帶來的又都是更令人沮喪的消息,他們的惶恐和寂寞是可想而知的。

  有一天,幾個領導幹部在房裡呆悶了,要求他領到黃河邊去散散心。他就帶他們來到河邊一處長滿高大茂密的蘆葦、岸邊又不陷腳的沙灘上。

  夏天,黃色的河流開闊宏偉。被他們驚起的鳧鳥,從蘆葦叢中撲撲地振翅飛起,在滔滔的河面上空盤旋一陣,又飛回葦叢上來護蛋,繞著他們頭頂呷呷地叫喚。河上飄浮著夏日特有的高而且亮的銀色的雲,像河水騰起的蒸汽一般,遊移不定,變幻無窮。水面上,浪濤一個跟著一個,每一排浪尖上都綻出一叢叢金色的花朵,倏忽即滅,倏忽又起;漩渦一圈連著一圈,一串串漩渦千姿百態,展現出一派既婀娜有致,又粗獷豪放的生動景象。驚濤的怒鳴,回流的輕唱,波瀾的吟哦,鳧鳥的哀號,組成一支雄壯而又迴腸盪氣的交響曲。

  風從東方來,河水有節奏地拍打著岸灘,推上一片片、一段段、一根根灰褐色的殘枝斷樹,不由得令人要追溯它們在驚濤駭浪中的經歷,並從樹幹古老的年輪中聯想到自己的過去,岸邊,和風吹拂著葦草修長的葉片,輕輕地撫慰著這些老幹部最近才出現的灰白的亂髮,並且帶來一股親切的泥水味,一股只有在母親的懷抱裡才能聞到的、摻和著乳腥味的清香。

  看著河,迎著風,聽著種種驚心動魄的音響,聞著泥水的濃郁的芬芳,人會感到這一切的一切不是來自身外的感受,而是從自己心底裡生出的幻景,一種在自己還沒有誕生、還在母體裡就賦予的原始印象。

  領導幹部都被這既是在眼前,又是從心底裡湧出來的景象震懾住了。

  驀地,一個穿淺灰色的確良襯衣的老幹部用手掩著臉啜泣起來。

  第一聲啜位,就使其餘的人在神情莊重地凝視著遠方這一點上僵化了,如同電影的定格一樣,誰也不想,而且也不能轉過頭去勸慰,仿佛這聲聲啜泣代表了他們共同的心聲。

  黃河的萬千氣象他已司空見慣,不以為奇,他是被那陣陣輕微的啜泣聲感動了。在老人那並不想掩飾的啜泣聲裡,不僅包含著悲愴,而且包含著依戀,包含著感悟,包含著返璞歸真,包含著對淩駕於這混亂的時事之上的最崇高的大自然的虔敬和熱愛。倏地,他覺得他和這個老幹部的心靈是相通的,儘管他們使用的多半是不同的語彙。他們之間有超越知識、地位、經歷等等之上的共同的東西。

  「啊,黃河,你是中華民族的搖籃!」……

  停了好半天,一個胖胖的圓臉幹部才決心打破沉默,用濡濕的眼睛看他,像孩子般要求道:「老魏同志,我們……你能領我們到一個可以下水的地方去嗎?」

  他領他們走到河沿的一個水灣。平靜的回流在裡面蕩漾。領導幹部們紛紛脫掉衣褲鞋襪,仔細疊好,放在「爬地虎」上。這時,他們的情緒開始活潑起來。

  「啊哈!這真成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那個胖胖的幹部站在水裡,向胸口上澆著水。

  「古人說,『聖人出,黃河清。』唉,現在,河水越來越渾啦。」

  「少說兩句吧,老楊,你還嫌你的材料不夠嗎?」

  於是,他們避開敏感的話題,在齊腰深的水灣裡嬉戲起來。那個穿淺灰色襯衣的老幹部也脫得光剩一條褲衩,伸出枯瘦的腿,用腳尖試探水的溫度。

  「哈,也得謝謝賀立德這個投機分子,他可給我們找了個好地方!」一個在水中狗刨著的老幹部興奮地叫著。

  「雖說文化大革命滌蕩了污泥濁水,可惜,我們還是要靠污泥來保護。」另一位領導幹部在水裡揮動著手臂說。

  「看,看,又說到這些事情上來了。」那位膽小的幹部又制止他們。

  「好好,不說了,我們來比賽吧。」

  「老魏同志,你不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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