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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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獨眼郝三嘴裡,他從來沒有聽見過別人的壞話,對別人的不幸,卻常掛在嘴邊。宰羊那天早晨,郝三還在替「黃毛鬼」操心哩,說那一出幾千里不見人煙的地方不如咱們這兒好。這個地區的人有句話:「放了三年羊,給個縣長都不當」——社裡的羊倌是有些特權的,除了經常能吃上羊肉、羊雜碎,每年還要給些羊毛、羊皮、爬山鞋。口糧標準也比一般社員高,另外還有畜牧補貼。但是,郝三卻統統給了拉家帶口的困難戶,最終,只有這一爛包袱皮的遺物。 他不相信郝三是因為「傻」而被崩死的。他想起郝三臨走時說的話:「捨不得娃娃打不了狼。」「四年以後,我還回來哩。」又說,「你放心,天貴,我死也不說。」結果,和他們倆原來估計的大為懸殊,判了個無期!後來,郝三又說:「我自己造的孽自己受咧。」是不是郝三就為了叫他「放心」而「向炮眼跑過去」的呢?是的! 是的。不是因為「傻」,也不是為了擺脫蹲勞改的苦——郝三自己說得對,他的個人生活在勞改隊外面裡面都無所謂,而是要以死來報答他自小對自己的照顧,報答他兩聲「三哥」,報答他兩斤「伊拉克蜜棗」…… 肯定郝三是這樣想的:只要自己活在世上一天,他魏天貴在外面心裡就一天不得踏實,領著鄉親開「黑田」就縮手縮腳。郝三又不會寫信,更沒有機會傳話給他,只有用自己的死來告訴他魏天貴:你安心地活吧,好好領著大夥兒幹吧,讓鄉親們吃飽飯吧…… 誰說不識字的莊戶人裡面沒有高風亮節、捨生取義的壯士? 獨眼郝三就是一個! 「我……我不能哩,好……韓玉梅哩……」他輕輕把她推開一點,像做錯了事的娃娃,哆哆嗦嗦地說。 「那……咋不能呢?是我不好,嫌棄我麼?」韓玉梅深情地望著他,兩手摩挲著他的雙肩。 「不,不。」他著急地搖搖頭,「你好,我心裡有你哩。可就不能……」 「那為啥?我又不叫你跟她打離婚,咱們就悄悄的……」 「熊,啥離不離的,要說離,我還真想離哩。可咱們倆……我總覺得不行。」 「那……究竟是為啥呢?」韓玉梅皺起眉頭,困惑不解,「是害怕麼?」 「呸!」他啐了一口,提到個「怕」字,倒把他男子漢的剽悍勁兒激起來了,「我怕啥?」 既不是嫌她,又不是害怕,那還有啥呢?韓玉梅再不問了,大眼睛眨巴了眨巴,抿著嘴調皮地一笑,突然採取了行動,一把摟著他死命地往炕上一摔。 「你瘋啦?你瘋啦?……」他略微用勁,就掙脫了韓玉梅的胳膊,一蹦子跳下地,整了整衣裳,拉下臉厲聲地罵了句娘。 韓玉梅先是怔怔地發了會兒呆,隨即又像火山爆發似的,一對大眼睛撲簌簌地淌出淚水,拍手頓腳地破口大駡: 「你他媽的不是人!是頭騸驢!你這個沒良心的……人家想你……你倒是頭騸驢!你不是人,是騸驢!騸驢!……我的命苦啊!爹啊,爹啊!我的命苦啊!我貼給人家人家都不要啊……」 她暴跳了一陣,又翻身撲到炕上喊爹喊娘地慟哭起來。 他讓韓玉梅哭了一會兒,然後過去扳起她的肩膀,對著她的臉,用很嚴肅的聲調對她說。 「你聽著,我把實話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說出去。為了你不去蹲勞改,我把獨眼郝三送到閻王爺那兒去了。你說,我還能跟你睡覺麼?你好好想想吧。」 韓玉梅慢慢抬起淚水淋漓的臉,一邊抽泣,一邊思忖起來。他用寬大的手掌替她抹了抹眼淚,又拍拍她的腦袋,轉身走出門去。 想到這裡,他不覺流下了冰涼的老淚,他也不去擦,隨它一直沿著弧形的皺紋蜿蜒到嘴邊。淚水是苦澀的。他很想痛哭一場,卻痛哭不出來,這大概也是老賀說的老了的徵候吧。 驢車晃晃悠悠走近河邊的一個水窪。眠在蒲草叢中的青蛙和蛤蝗寂寥地咯咯叫了三兩下,然後撲通撲通跳入水裡。 起了一陣風,蒲草和葦葉驚醒了,懶懶地搖曳起來。整個世界仿佛又活動了,又有了生氣。他把單褂子裹緊一點,又繼續想他的心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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