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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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扭過脖子看看縣委大院,更是感慨萬端。在這裡,他平生第一次領悟到什麼是榮譽感。他曾胸脯上別著紅布條條,展直腰板在這過去是鎮公所的大門進進出出。正因為它是過去的鎮公所,他才真正體會到共產黨比國民黨好。在地方軍閥統治時代,黃灌區的農民吃穿倒能勉強湊合,就是徵兵、派糧、鬧匪受不了,從他能趕毛驢來趕集的年歲起,每年都得被拽來受一次「國民兵訓練」。 後來,乾脆把他征了兵,穿上了二尺半。來鎮公所集中的那一天,小腳的寡婦媽騎在毛驢上,由弟弟陪著,哭哭啼啼地一定要跟著來送他。到了集上,還在如今蓋了縣醫院的小照相館照了張相。媽說,照個相,人的黴影影子就脫在紙上了,人就能轉運,忍痛花了五升米的價錢。現在那張發黃的相片還掛在一長溜形形色色的獎狀中間。相片前面,是一盆白不滋拉的叫不上名字的花,人背後掛著黑不溜秋的布單子;母子三人都耷拉著八字眉,哭喪著臉,呆若木雞,真是一副倒黴相。 但是,黴影影子雖然脫在紙片片上了,人卻沒轉運。他披了兩年黃皮,因為木馬、單杠、石鎖耍得好,各項操練一學就會,眼看要補上個班長時,弟弟卻得了絞腸痧,請神婆子下了一晚上大神,沒救過來,一命嗚呼了。 他跑去請假,又叫剛從「中央步校」受訓回來的連長半文半白地勉了一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勘亂未果,何以顧家?」他一氣之下,半夜趁站崗的機會闖進連部,一把把連長從床上拽下來,先用襪子堵上嘴,一邊揍一邊罵:「驢日的,我叫你養兵!驢日的,我叫你養兵!……」直到小白臉連長斷了氣,才知道闖了禍,扔下槍跑回老家。 當然,家裡是待不住的。第二天淩晨,魏德富劃著羊皮筏子送他過了黃河,逃到了蒙古地的大草原,投到山西人開的羊櫃上當了個羊把式。和遊牧的蒙古人打了兩年交道,家鄉解放了,他終於回了家。這時,才知道老媽已經死了,全靠鄉親們照顧給埋在莊子西邊的高崗上,家裡的房子物什也靠鄉親們保存下來。人出過遠門,遭過難,才知鄉土親。從此他就一心一意給鄉親們辦起了公事,走到「官面」上來了。 也就在這時,也就在這個集上,他第一次見到賀立德。那時縣委大院還沒修起來,賀立德笑眯眯地站在鎮公所門口的高臺階上,迎接他們這些貧農代表。他激動地握著賀立德軟綿綿的手,曾把對共產黨的感情全部傾注在這個政委身上。 賀立德那時可精神啦。國字臉放著紅光,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高顴骨,大腮幫,還留著城裡人那種偏分頭。賀立德給他們作報告,講黨課,三句話離不開個「老實說」,還有一句話他永遠也沒有搞懂,叫「鐵的邏輯」……可是,現在…… 賀立德在浪翻雷鳴的口號聲中被押上臺來,他瞪起細長的鷹眼,驚得閉住了氣。要不是這個人胸前的大牌子上有「賀立德」三個字,他根本認不出來了:偏分頭剃成了陰陽頭,兩頰深陷,面色灰白,上面還有青一塊紫一塊的淤血斑。「造反派」把他的胳膊向後一扭,往上一抬,他齜牙咧嘴的,整個面孔可怕地擰成一團。 接著,事先準備好的「造反派」拿著稿子上臺來揭發賀立德的「三反罪行」。首先提到的是六〇年的「雙打」。 「糟了!」他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看兩邊的人,低下了腦袋。「要提『雙打』,我也跑不了。」 幸好,發言的「造反派」掀過一頁稿紙,「雙打」也就算揭過去了。隨後就是數落賀立德的歷史。說賀立德年輕的時候在西安參加過三青團,說他是胡宗南派到延安來的特務,要不,為啥家裡開著中藥鋪,放著少東家不當,要跑到山溝溝裡去住窯洞?這些,他卻聽得津津有味。 折騰到中午,批鬥告一段落。散了會,全縣「革命造反聯合司令部」的司令吳尚榮——一個修造廠的工人,特地在人群裡找著他,拉他到「司令部」去吃中飯。 「走吧,老魏,我還要跟你談談哩。」吳尚榮也穿一身綠軍裝,胳膊上的紅袖箍有半尺寬,胸前戴著一個有碗口大的像章,喉嚨沙啞地說,「你是全縣農民裡頭有影響的人物,咱們工人幹部正要得到貧下中農的支持哩。」 「嗐!咱們農民有啥力量,一個個都是榆木腦袋。」他聽著不是找自己算「雙打」的賬,於是裝作傻乎乎的樣子。 「你看你,農民也要關心國家大事嘛。」吳尚榮卻很嚴肅認真,「現時黨裡出現了修正主義,咱們工人農民不關心,誰關心?走、走,咱們邊吃邊談。」 「人家是官,勢力好大哩,咱們小百姓關心頂啥用?別鬧得草人人兒放火——自身難保!」他果真變成顆榆木腦袋,站在原地不動。 「哎呀!……唉,也難怪,住在鄉下,又受了好多年蒙蔽。」吳尚榮並不責怪他無知,仿佛挺可憐他似地開導說,「他們搞修正主義,咱們就起來造反呀。毛主席早說過了,『造反有理』,誰不知道你在舊社會裡都敢造反,是個天生下來的造反派?走、走、走……」 這話不假。他把小白臉連長捶死以後,國民黨省政府和師管區四處張榜通緝他,反而使他在這一帶成了傳奇式的英雄。 「還反啥哩,過去的事,馬尾穿豆腐,不能提啦……」他心不在焉地嘟噥著,眼睛卻瞄著吳尚榮的身後:這時,兩個造反派正押著賀立德站在縣中學廁所門口。廁所裡顯然在趕人,人們一個個提著褲子往外跑。他腦子一轉,趕緊捂著肚子。「好吧。我這兩天肚子鬧病,先去一下,等會兒我到司令部——不是工辦大樓嗎?找你去。」 說完,他甩下「革造聯」的大司令吳尚榮,彎著腰向廁所急急忙忙地跑去。在門口站崗的「造反派」看他是剛才跟他們的司令談得很親熱的老鄉,把他放進去了。 唉,十七年前,在鎮公所的高臺階上和賀立德握手的時候,他想炸腦袋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會到這種肮髒的地方來找賀立德。 「老賀……」 他在賀立德旁邊的坑上蹲了一會兒,聽外面沒有動靜,輕輕地招呼了一聲。過去,他喊賀立德「賀政委」、「賀縣長」、「賀書記」、「賀主任」,而這一聲「老賀」,就把全部過程輕輕抹掉了,他一下子和「縣長」、「政委」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來了。 「啊、啊……你還敢……」 賀立德根本沒想到他在現在會用這種親熱的口吻招呼自己,他進來時連看也不敢看他一眼。聽到他一聲「老賀」,賀立德的眼淚不由得撲撲地往下滴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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