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裡
第二十章
到底唐老二接到了丁壽松一封信。裡面有這麼幾句話:
「侃大老爺未有家來,即要代錢家來云云。二少爺保重身體,念念為幸,早家
來至要至要。」
二少爺把信往口袋裡一塞,自言自語地說:
「唔,非家去不可。」
他覺得他的理由很充足,沒什麼對不起亞姐。於是第三天就挾著皮包過了江。
家裡跟平常一樣,整個公館靜悄悄的。大嫂還是沒有回來,連祝壽子也見不了
面,仿佛這孩子竟成了丁家的孫子。大太太告訴他:
「六月初十老太爺的陰生——那個寡婦都沒有帶祝壽子家來磕頭。」
她背地裡老是叫大少奶奶做寡婦。可是說話的時候盡疑神疑鬼地盯著二少爺,
好象要看破他的心事。五二子在旁邊就用眼睛眨呀眨的,似乎叫她祖母說話留神點
兒。
唐啟昆咽下一口唾涎,拼命裝出副滿不在乎的臉色。他知道他母親的脾氣:有
什麼彆扭總不馬上發作,尤其是他剛剛到家,她怕兒子太辛苦。不過瞧她那副神色
總有點不對勁,五二子也有點鬼頭鬼腦——仿佛她們祖孫兩個已經定下了什麼計謀
的樣子。
「借錢的事她曉得了啊?」他疑心著。
即使她沒知道,他過節沒在家裡過——就可以成了他一個罪名的。
大太太可只用種輕描淡寫的勁兒談到端午節:
「那天迎賓樓來要帳,我們說你不在家。」
「唔,這筆帳我當時忘記了。」
「端午我們到丁家去了下子。」
「丁文侃呢,怎麼樣?」
「沒有家來。他們說他們部長病好了。」
嗯,正好。他得趁丁文侃還沒回來,把大事情搞妥當一下。於是他又成大地在
外面跑,心老是興奮著,並且顯得很有精神,好象大病了一場的人——養得比從前
更結實了一樣。他很有把握地對十爺說:
「這回一定辦得好,你看。何老六到杭州去了,怎麼又要到這塊來呢,要是他
不買田的話。」
請何雲蓀吃過幾次飯,他們慢慢地談得有點結果了。
「老實告訴你,」何六先生紅光滿面地嚷,「我是達觀的:田不田倒不在乎。
小兒明年大學要畢業了,忽然異想天開,要買點個田玩玩。錢是非張羅下子不可。
不瞞你說,我實在窮得要上吊,哈哈哈哈!……十爺十爺,你說呢?——我們總是
為子孫作牛馬。我倒想得開:作牛馬——就作牛馬。你說我這個主意錯不錯,十爺
你看,噯?」
可是那姓何的還居心要把這件事延宕一下,聲明要「從長計議。」
「總是好的,」唐啟昆想。「只要他答應買——我就不怕。」
只有一樁事他決不定:要不要告訴大太太呢?他老人家是個精明人,也許會打
出些好主意來。不過她常常談呀談的會把話題岔開去。她會打賣田扯到錢,扯到借
債,不把我的首飾贖家來呀!……
他想著打了個寒噤。這些彆扭頂好不去引起它。他這就對別人說話似地在肚子
裡發揮這一層道理:真是的,何必呢?她老人家這麼大年紀,還要逗她生氣做什麼
嗄。他頂要緊是一個娘:他不能拿這件事來叫她操心。他得等到安排停當了再告訴
她。
這天晚上他把丁壽松喊到他書房裡去。
「丁壽松,你去代我辦一樁事:這個幾天裡面要代我辦好。」
他要叫丁壽松跟十老爺到何雲蘇那裡去——有點個生意要談談。他認為他自己
去跟對方面對面來計議——可不好意思。並且這姓丁的在這方面是個行家。他已經
打定主意把這瘦子當做親信人了。
那個可結裡結巴的:
「何——可——何六老爺那塊呀?」
「小聲點個!」二少爺壓著嗓子叫。「怎麼?你不高興去啊?」
「不是,不是,」丁壽松輕輕地分辨著。身子縮做一團,不敢抬起眼睛來,只
看看桌上那本牙牌神數,又瞟瞟板壁縫——好象想要打那裡鑽出去。
二少爺沒注意這些。他瞧了瞧桌上擺成一排的骨牌,脊背往後一靠。然後拿一
副辦事老到的派頭關照丁壽松許多話。他叫別人知道葉公蕩是出名的好田,該探探
何雲蓀的口氣——出到什麼價錢。老實說,他二少爺真有點捨不得出手,不過既然
答應了人家,他當然不反悔。他已經寫信告訴管田先生了。
「懂不懂,懂不懂?——你把這些話都跟他談。懂不懂?」
「懂」,丁壽松眨著右眼,很難看地笑著。
心裡總還是不服氣:
「怎麼的呢?怎麼偏偏要找到那個姓何的呢?」
他想了一下前次小火輪上的情形。何六老爺竟跟他談了那麼多天,還打衣袋裡
掏出煙屁股來抽。看來那傢伙沒什麼了不起——跟他丁壽松一樣,連官艙都不坐一
下。於是他把下唇兜了起來,用手指抹了抹下巴。他覺得他可以象個老朋友那麼去
找他:他記得何仁兄那次上船,還是他讓了點兒位子——那個傢伙才有地方坐的。
這時候二少爺顯得很高興:
「這回——我倒要望望瞧——看你到底能不能辦事。」
於是丁壽松全身都鬆動起來。他不好意思地扭了一下,往四面張望張望,躡腳
躡手走到了桌子邊。
「二少爺放心:別的事不敢保,這件事倒容易。我跟何六爺是——是——我跟
他早就認得的。」
「早就認得?他辦厘金的時候啊?」
「不是的。在船上。在船上我跟他——我跟他——」
丁壽松生怕一個不留神會漏出什麼話來,頓了會兒他就改了口:
「他跟我搭朋友。」
唐啟昆「唔」了一聲。伸出舌尖來舔舔嘴上的鬍子,有種軟綿綿的感覺。他覺
得什麼事都很順利,仿佛一離開了省城,所有的彆扭就都給撇到那邊岸上,讓他轉
了氣運。這裡他挺了挺腰板,拿個食指在紅木桌上畫著,動手跟丁壽松談開了。他
告訴他做人的道理:對自己的人要忠心,可是對別人要懂得人情世故。他拿門房老
陳做了個例子:唵,你別看他三輩子沒得兩句話說,做事倒著實有分寸。他替東家
擔憂,也替東家掙面子,掙好處。二少爺的對頭也就是他的對頭。
「這就是忠,」二少爺用力地說,吐出最後一個字之後還抿了抿嘴。「忠孝總
是做人頂要緊的東西。比如——大太太辛辛苦苦養了我,我怎麼能夠不報答她,你
想想我怎麼能夠?忠跟這個孝,道理還是一個樣子。一個人存心忠孝就一定有好報:
好運氣來了你擋都擋它不住。唵,是這樣子的。我啊——我是——呃,你來看我占
的這個牙牌數。……」
丁壽松捧寶物似地捧起那本書來——挨近了那盞電燈。眼睛可給燈光耀得很難
受的樣子老眨著,在第一句上面停下了分把鐘,這才慢吞吞地移往第二句。他幾乎
用了全身的精力來幹這一手,怕一個不留神就會叫那些字句逃開去。嘴唇不住地掀
動著,連漏出了唾涎都沒在意:
「中——平。……上——中。……上——上。……二少爺好福氣,二少爺!…
…」
那下面寫著這麼四句話。
「八九元功己有基,頻添火候莫差池。待看十二重樓透,便是丹成鶴到時。」
他雖然不明白這裡面到底含著怎麼個意思,可是他也知道他該怎麼下斷語:
「了不得,了不得,二少爺!好心總有好報,這個——八九元功——真是的!
要不是二少爺的孝心——唉,真是的!你看看瞧!——十二重樓……別人哪塊有嗄。
你老人家一定會——一定會——唉,了不得,二少爺!」
二少爺莊嚴著臉色,食指蹺了幾蹺:
「下面還有,下面還有。」
「是的,是的。……解曰;『雲佈滿山低……』真是的!真是菩薩保佑……」
他把他所知道的讚語全部拿了出來,好象這些韻語是二少爺寫的。一面他感到
身上有一股熱氣在滾著,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因為看著二少爺要走好運了,
可是也說不定是因為二少爺待他太好。
「有了苗頭,有了苗頭,」他對自己說,唉,真是的!他得上勁點兒。二少爺
要是轉了運——一定撇不開他丁壽松。
可是二少爺這時候有一個怪想頭:事情太順利了他就有點擔心,他抽了一口煙
想:
「別的方面呢?」
他似乎覺得世界上的好氣運有一定的限量:這件事太容易了,那件事也許會簡
直辦不通。他緊緊咬著煙嘴子,想到了丁家裡的人,說不定彆扭就出在那一邊。要
是文侃一回來就跟他抓破臉子幹一傢伙——那——
「不會!」他自己回答。
現在他正象打過一個勝仗的將軍,要再克服敵人的話——他挺有把握。他可以
試試看——瞧著罷。他兩隻手洗起牌來,並且很沉著地對丁壽松翹翹下巴:
「你到那塊坐下子,我還要問一樁事。」
拿起那本牙牌神數來的時候,他一臉的不願意,跟小孩子端一碗苦藥來一樣。
這回第二第三副都只有三四開——兩個下下!這麼著一開頭就是:
「小心謹慎,不可妄想!」
什麼!嗨,真該死!那四句也簡直莫名其妙!——
「手持利劍剖凶犀,迎刃而解差可喜。自檜以下無譏焉,其餘不足觀也已。」
他怕丁壽松瞧見,趕緊把牌一推,合上那本書。偷瞟了別人一眼,一面他解釋
著:
「剛才我沒有誠心。不誠心——當然不靈。」
這就把紙煙弄熄,移正了身子,用手在額頭上抹了幾抹。洗牌的兩隻手也小心
在意地動著,叫人想到這副骨牌是玻璃做的。到第二副他就有點著急:總想多湊兒
開,可是找來找去只有一副「二三靠六」。他瞟了丁壽松一眼,沒聲沒息的念:中
平,下下,中平。這回又不見得好。他躊躇著:要不要看一看。
結果他把書翻開——找了出來:
「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若問居心,卑鄙尤甚。」
那個丁壽松可熱心地起了身,笑嘻嘻的:
「二少爺占的一定好。……這回是什麼?」
邊說邊把臉子往二少爺這邊湊。
忽然二少爺「嘩!」的一下子摔了書,一傢伙蹦了起來:
「這有什麼好看的!走!……我頂討厭這種鬼頭鬼腦的樣子!該死的東西!—
—連個上下都沒有!混蛋!我的事要你管!你懂上下不懂——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啊?……」
看見那個在發愣,他又吼。
「滾!……你去做你的事!——你明天就代我到何家去!……要是你辦不好—
—辦不好——嗯,你的腦袋瓜子——你!……這個混蛋!」
一會兒他又叫他轉來:
「忙什麼!……我剛才的話聽明白沒有?……這件事你不許亂說,懂不懂?你
要是漏了半個字——我剝你的皮!」
丁壽松出了門才透出一口氣:
「哈呀,這位少爺!官無三代——傳到了你手上這樣子神氣!什麼東西嗄!」
不過何家裡他還是不得不去。他相信要是他下勁幹一干,總會撈到點兒什麼:
二少爺沒有叫他白花力氣的道理。他把他那位親戚的脾氣想了一下:火性子是火性
子,可是不會害他。
「水牛不吃人,樣子難看。」他自言自語地說。
每天晚上他照例到二少爺房裡去回話,去伺候這麼一會兒。然後挺直了身子回
到門房裡,大模大樣地告訴老陳——白天裡他碰見了一些什麼人物。他跟十老爺在
何老爺那塊做客,別人還親自敬煙敬茶給他,跟他規規矩矩談買賣。於是他用小指
的指甲把左眼上的眼屎掏掉,學著知縣老爺嘉獎承發吏的那種派頭——誇了老陳幾
句,因為老陳對二少爺很忠心。
「這是二少爺跟我談的。唵,你這個樣子倒很不錯。你呢——說起來:哦,不
過是個門房哩。其實呵——忠心還是要緊的。做人做得好,自然有好報。」
前幾天他可還有點不服氣:這麼個老頭兒——二少爺還說他好!可是近來他常
跟老爺們打在一起,他陡地覺得自己長高了起來,這就對這回事另外有種看法了。
未了他還聲明了一下:
「我早就想告訴你的,不過我一直沒得工夫。」
看著老陳那張緊閉著的嘴,那副呆裡呆氣的樣子——好象不懂他的話似的,他
又微笑著說:
「你不曉得我忙的什麼事吧?你曉得不曉得?」
那個幹瞧著他。他就噓了一口氣,計劃什麼大事似的皺著眉: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這是二少爺托我辦的。事後或者會告訴你。如今可不能,
賣田的事怎麼能跟你說呢。你曉得了也沒得用。」
第二天要出門的時候,他還關照了老陳一下:
「我出去了,門戶千萬要小心點個!」
他帶著萬分匆忙的樣子跨出門去。步子可踏得很重,仿佛背上背著了一個二少
爺,別人竟把這副重擔給了他。二少爺雖然常跟何六先生見面,可是總不正面談起
生意上的事,似乎一談起就怕失了身份,他只靜靜地聽著丁壽松的消息。
現在何雲蓀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何家裡只肯出二十八塊錢一畝,今年收的穀
子還要歸買主。
「怎麼呢,」唐啟昆叫。「前向時——一畝值一二百塊哩!葉公蕩是出名的好
田。」
十爺只知道歎氣:
「唉,一年不如一年。如今的田真不值錢。唉,真是不得了,這樣下去!」
那位侄少爺煩躁地站起來,用很快的步子踱著。他記起他占的牙牌數:「八九
元功已有基……」可是這命裡註定的好運——給人家搞糟了。他對丁壽松瞪著眼叱
著,罵他沒得用。接著又苦臉嘟噥,他怪他叔叔沒有幫他的忙。
他在桌上一拍:親自出馬!
「好嘛,好嘛!」——事後他勝利地對他母親、叔叔說,眼睛裡發著亮。「有
些個事情是要自己動手哩。現在你看,談成了。」
他提防地往四面看了一轉,小聲兒告訴他們:何雲蓀答允出二十八塊五毛一畝。
今年收的穀子呢——
「那當然是歸何家裡的。如今田上的買賣都是這個規矩。何雲蓀明兒個就走,
他去搞錢。頂多一個禮拜就來。今兒個晚上我要請請他,替他餞行。」
這幾天他是帶著一副閒散的樣子出門的。他跟一般老爺們上茶樓,到十爺家裡
打牌。為了怕十爺有什麼病痛,他還陪他上連九癩子那裡去。他覺得很輕鬆,好象
學生大考之後放了假一樣。這麼到外面跑,並不是為的急事要辦,只是出去玩玩散
散心,他這一輩子似乎還是頭一次。
只有到丁家去的時候他不大自然,老是提心吊膽地怕聽到侃大爺的名字,可是
他自己又忍不住要問起他。說起話來總有點結裡結巴,臉上還發著熱。他認為這是
——
「我跟他們談不來。」
於是他仍舊很滿意,靜靜等著何六先生的消息。可是到了七月底——可雲蘇還
沒來,丁文侃倒回來了。
「什麼,什麼!」唐啟昆跳了起來。「侃大爺家來了?」
愣了一會兒,一屁股倒到了椅子上。他什麼也想不上,什麼也沒表示,連呼吸
都停住了的樣子。仿佛犯了罪給逮住了,只好沉住氣來等別人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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