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裡
第五章
到兩點多鐘——丁公館那些客人才散。客廳裡的地上給留下許多瓜子殼,煙屁
股,吃宵夜吐下的雞皮。只有痰盂跟煙缸很乾淨,在燈光下面發著亮。
溫嫂子要喊高媽來掃地,可是那位剛送了客打回頭的老太太止住了她——「等
下子,等下子,難為你。」於是她想起她照拂祝壽子睡覺的時候只吩咐小小高陪著
他的,就不放心地往裡面走去了。
她們娘兒三個又回到了客廳裡。老太太靠牌桌坐下,把旁邊茶几上那只盒子拿
過來,倒出裡面的頭錢來數著。她動作得很慢,叫人疑心她手指生了什麼毛病。把
麻將牌推開,她拿一張鈔票攤在桌上,最後才釘著一個疙瘩似的——放上一塊光閃
閃的現洋。接著再把毛錢排列成一道線,有一個擺歪了些還拿來移正一下。她嘴唇
輕輕掀著,那排假牙就星星那麼閃動起來。
芳姑太太兩手筒在袖子裡,肚子貼著桌沿,看來她似乎老遠地在想著什麼,同
時又像是在心裡幫母親數那些錢。
「啊呀,」小鳳子叫。「我忘記買煙了!」
她抓起款客的那罐頭白金龍來頓了一下,把裡面的東西全數裝進了她自己的煙
盒子裡。這才轉向了老太太,埋怨地嚷著:
「看你唷!——算了半天還沒有算好!」
那位老年人給搞糊塗了。照規矩——頭錢裡面要攤出四成來給高升高媽他們分,
可是她似乎給那些毛錢耀得眼睛發花,覺得怎麼樣也分配不過來。
等小鳳子搶上來替她算的時候,她格格格地發了笑,把脊背往後面一靠。
「噯唷我真搞昏了!——又是票子,又是洋錢,又是毛票,又是角子……」
然而小鳳子正經著臉色,挺熱心地搬弄著那些錢,嘴裡計算著。顯然她不單是
在幫母親的忙,而且還有教育別人的義務的。她那片大紅嘴唇老是往上面翹著點兒,
一看就知道她對老太太的數學程度多少有點生氣。她時不時反復著這句話:
「一點個不難。你望著嘎!你望著嘎!」
一會兒她就理得清清楚楚:
「一共十六塊七毛。一成算它一塊六罷。四六二十四。……六塊四——給他們
六塊好了。」她轉向著芳姑太太。「不錯吧?……姆媽你問問姐姐——錯不錯,容
易算得很嘛。」
隨後她疊起那些鈔票,輕描淡寫地抽出了一張放進衣袋裡,她跟自己商量似地:
「我拿五塊:我要買襪子。」
做母親的就象平素那樣——笑著嚷起來:句法從來沒有改換過。
「要死啊!——這倒頭的丫頭!」
那個丫頭在這時候總是嘟起了嘴,埋怨她哥哥太小器:
「你想想瞧,我十塊錢月錢可夠用?」
她臉子一會兒沖著母親,一會兒沖姐姐,嘴裡對她們背著她的日用賬。算算瞧,
她用得苦不苦!朋友得應酬,香煙也得抽。可是因為錢少,簡直成了個嗇巴子。她
說得很快,好象在背著一課熟書,一直跟著她們走到老太太房裡還沒談完。
「我就不懂,」她仿佛受了什麼驚嚇的樣子——脖子掣動了兩下。「我就不懂
——怎干連買鞋子買襪子都要包在月錢裡頭!」
老太太坐在她那張又高又大的寧波床上,兩支腳落不到地,就把腿子盤在床上。
她擺出一副很適意的樣子,好象一樁大事業好容易才做成功,可以舒舒服服休息一
會似的。她扁著個嗓子叫小小高替她裝水煙,一面撮起了嘴唇等著。這裡她張一張
嘴要說話,小鳳子可走到隔壁她自己房裡去了。
「還有手絹呢,」那位小姐隔著板壁叫。「他恨不得吃呀住的都包在裡頭才稱
心哩!」
芳姑太太每逢到了她母親的屋子裡,總是揀那張嶄新的皮墊椅子來坐。還把它
拖出點兒——不讓它靠著牆。她時不時撚撚手指,似乎那上面沾著什麼髒東西。她
很注意地聽完了小鳳子的話,歎了一口氣。
「唉,也難怪,侃大爺住在京裡開銷總不小,還有應酬什麼的。」
一提到文侃,他那張很有心事似的臉子就浮到了她眼面前。她總是似乎看見他
彎著個腰,低著個頭,忙著跑來跑去——一會兒到母親這裡,一會兒到嫂嫂那裡,
用著很性急的手勢掏出幾塊錢來。
好多年以來——一想到哥哥就有這麼個印象,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來的。
「嫂嫂呢?」她想:「唉,她脖子上那塊癬總是不得好。」
於是她說:
「怎幹不搽點個阿墨林①的嗄?」
①阿墨林:當時暢銷的一種癬疥藥水。
「你說哪個?」老太太茫然地問,聲音可輕輕的,仿佛怕驚動了誰。
然後娘兒倆談了幾句哥哥嫂嫂的事,老太太十分詳細地告訴她大女兒——文侃
這回信上說了些什麼。芳姑太專心聽著:雖然這封信寄到的時候還是她讀給母親聽
的,現在她可象聽一個新消息一樣。未了她還問了一句:
「要打仗的話——有得說起沒有?」
她那張臉子顯得更腫了些,給電燈照著——發著青灰色的光。眼睛睜得大大的
對著老太太——等著她的回答。
這問題現在變成了一個硬東西塞在她胸腔裡了。可是以前她竟那麼不在意,那
麼忽略,連哥哥信上有沒有提起這件事——都記不起來。
老太太對她搖了搖頭,她就把身子挺直了點兒。她話說得很快,很流利,顯然
是她說熟了的。不過嘴唇撮得緊緊的,看來她不願意把聲音放出去。
「反正是這個樣子,反正是。世界一亂,我們娘兒兩個——嗯,才不得了哩。
我不能望著唐老二把田賣光,骨董字畫也不能讓他一個人偷著賣!我不管!——我
該派有的一份我就要他交出來!」
「當然囉。這個……」
做母親的把嘴鬥到水煙嘴上去了。
屋子裡響起呼啦呼啦的聲音。那幅畫著牡丹的帳簾子就給埋到煙霧裡面。水煙
屁股那股沖鼻子的氣味跟油漆氣味混到了一塊兒,逼得芳姑太太拿手絹在鼻子跟前
扇著,一面嗆得咳了起來。
三太太的孩子哇哇地哭。聲音直發悶,好象她給什麼堵住了嘴。於是又飄起了
那個不成調的催眠歌,並且聽得出做娘的在拍著那個小孩子——哭聲就一抖一抖的。
那位三太太的嗓子老是這樣細,這麼尖,在這夜色裡飄得毫不費力。她仿佛特為要
弄上點聲音來叫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可是聽去倒反覺得寂寞,覺得淒涼,簡直不象
是從一個有血有肉的生物身上發出來的——還叫人疑心到這世界上壓根兒沒有一個
生物。
忽然——芳姑太感到心頭一陣酸。那種一高一低的哼聲象是一條長絲,而她攀
著這條長絲在這裡蕩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麼來由,她總隱隱覺得這歌聲跟她的
身世有種說不出的聯繫。
她想到祝壽子吃奶的時候那些光景,又想到大少爺臨死時候的樣子,那年她頭
胎生的那個女孩子還沒有壞。於是以後她一直跟祝壽子孤零零過著日子,還讓小叔
子他們簸弄著欺侮著。
「這個砍頭的!」她用力撮著嘴唇罵,眼睛裡沁出了淚水。「一天到晚跟那個
老太婆鬼鬼祟祟。……還有那個五二子!他們已不得餓死我們孤兒寡婦!——還當
人家不曉得哩。」
老太太想了一會兒。一口的煙銜住了不叫吐出來,不然好象就會把念頭漏掉了
似的。隨後她發表了她的主意,使勁動著嘴巴——有頭有腦地說著。她從文侃兩個
月以前的一封信報告起,叫別人知道這位哥哥不久要回家一趟。
最後她才鄭重地提出了她的辦法:
「就這樣子吧:等哥哥家來好了,看他怎幹說法子。」
可是隔壁小鳳子的聲音象釘子那麼插了進來,一聽就知道她又在那裡生氣,可
以想像得到她那張瓜子臉發了紅,或者竟連腮巴子都鼓起了:
「哼,哥哥哩!他自己的事都管不著——還管姐姐的哩!」
這邊老太太微笑著聽著。等了會兒沒下文了,這才答道:
「我當你睡著了哩。……你還在那塊看《紅樓夢》啊?」
老太爺似乎已經回到了他臥室裡:她們聽見堂屋東廂發出沉重的踱步聲,還埋
怨地嘟噥了幾句什麼。
姑太太很不靈便地把脖子轉動了一下,她躊躇著。這件事要不要跟爹爹商量呢?
可是她在臨睡之前——到他房裡去請安的時候,她竟什麼都沒想到要跟他說。
「跟他談什麼嘎!」她對自己解釋著,悄悄地穿過小鳳子的屋子,到了一間專
門空著替姑太太安頓的房裡。
溫嫂子守在睡著了的祝壽子旁邊打盹。這裡她象有種天生的特別敏感似的,猛
地張開了眼睛,就用精神飽滿的派頭去給她大少奶奶打洗臉水去了。
那個可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地說:
「真奇怪。怎幹的呢,到底?——大家都看不得哥哥!」
她相信只有她懂得哥哥。哥哥也懂得她。唉,她這位姑太太在家裡的各種關係
上——倒是應該屬伯父那一支的。那位老人家生前很喜歡她,很關切她,還常常
在客人面前誇她:
「不要看小芳子這麼小,才懂事哩:看見一樁事情總要想下子……又愛乾淨…
…」
接著拍拍她腦袋:
「小芳子,你象哥哥一樣——過繼給我吧:叫我爹爹。我替你看個好人家。」
那時候她才九歲,她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她跟一般聽話的小女孩一樣——姆媽
給她的那種羞恥教育竟起了作用。於是把臉一撇:
「囉!」
現在記起這些來,還仿佛聽得見伯父那個洪亮的嗓子,還覺得自己的腦袋轉動
了一下似的。
她歎著氣。跟手對準了鏡子,把微微皺著的眉心抹了幾抹。一看見溫嫂子提著
鉛桶走了進來,她感慨地說:
「要是他看見了這個樣子——不曉得會怎幹氣法哩。」
那個嚇了一跳。一經芳姑太太說明之後,她馬上跟著也歎起氣來。
「啊唷喂,不要談了吧!」她說。「他老人家要是望著唐二少爺待你——東也
賣田,西也賣田,賣完了叫你明兒個分不到一點個東西……」
「原是嘎。我到唐家——還是他老人家做媒的。」
溫嫂子可替那位老人家辯護似地苦著臉,嗓子稍為提高了些:
「唉,他老人家怎幹想得到大少爺——大少爺——」她眨眨那雙紅眼睛,擤了
一把鼻涕,「大少爺一過世……他過世……唐老二就簡直的——嗯,剝了皮還要下
油鍋哩!他待嫂嫂這個樣子!可作興嘎!畜生嘛!」
停了會兒又輕輕地說:
「我們真的要提防他這一著哩。」——「我們」這兩個字咬得特別重。「我們
總要打聽打聽:葉公蕩那塊田說不定要賣。」
「嗯,真的要打聽。……找哪個呢?」
「噯唷我的奶奶!」溫嫂子壓著嗓子叫。「還怕沒得人麼!比如——比如——
丁那個,丁——」她故意擺出副記不住的樣子,想了這麼幾秒鐘,「丁什麼的……
啊喂,看看我的記性!」
芳姑太可還不明白。溫嫂子對她瞧了一會,只好乾脆說了出來:
「哦,丁壽松。……這個事情叫丁壽松去做就是了。」
那個的視線慢慢移了開去,抹著西蒙蜜的右手也動作得遲鈍了些。哥哥一回了
家——馬上就跟他商量麼?不過她一下子決不定:那些打聽得來的消息還是由她告
訴他好,還是叫丁壽松一徑對他報告的好。
這時候隔壁房裡——小鳳子那張床煩躁地響了一聲,大概是這邊嘰嘰咕咕的吵
得睡不著。不過也說不定是為了姐姐太相信哥哥,她生了氣。
於是芳姑太太立刻打住了她的思路。把濕手巾抹了臉,重新擦起西蒙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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