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涇浜奇俠
第十四節 飛劍殺敵
小王奔到了史兆昌房裡。
「大少爺,完了蛋啦!……壞啦!……」
房裡還沒關燈。
史兆昌掀開被窩坐起來,把絲綿祆披上身。牙齒老是不聽話地哆嗦,響得像電
鈴。嘴唇發了白。害怕麼?——誰害怕!冷得慌,只是。
「別忙,」史兆昌聲音打顫。
外面槍聲響得更密。聽來大概就在近處鬧彆扭:啪啪啪的聲音仿佛是窗子外面
發出來的,震得他心臟都發起疼來。
小王用著假嗓子嚷著:
「大少爺,大少爺,咱們快走!……」
「走什麼!」史兆昌下了床,兩條腿打戰得站不住。「小王,咱們得立功。…
…你給我去買一件夜行服。……」
「什麼?!」
他咬緊著牙,鎮靜地說:
「夜,行,服。俠客穿的。」
「往哪兒買呀我的少爺!……別……別……」
「怎麼啦,你!」史兆昌對小王齜著牙,仿佛要把他吃下去似的。「我史大少
爺不是收服你了麼?你不是棄邪歸正了麼!……別忙,咱們得打××鬼子。……我
大哥跟大師兄馬上就得來輔佐我:待會兒罷,他們就得來,就得……就得就得……」
那個可沒管這一套——那天生的下流胚!
「您別……您別……大少爺咱們下樓躺地板罷,別盡是……盡是……」
小王轉身就跑。
窗子外面的天上塗著紅煙:一會兒暗些,一會兒亮些。
槍聲密得響成一片,分不出一聲聲的啪啪啪:就仿佛有雷似的幾個嗓子在叫著
「啊——!」老沒有完。
隱隱地有人在叫著些什麼。
「小王!小王!」史兆昌追出房門。暗暗的火光裡就掠過一個模糊的影子。
小王躺在客廳的地板上。
子彈不斷地叫著:叱!叱!叱!仿佛就在客廳裡飛。稍為遠點的,就像什麼鳥
叫似的——「嘻唷!」……
「少爺您快躺下,您快……」
「小王,快給我買夜行服,我得……」
「我不去我不去!槍子兒……我怕吃黑棗子。……您自個兒……您自個兒……」
「你伺候我的。我叫你就得怎麼……」
「我不去我不去。我寧可……我寧可……」
忽然——天上嗚嗚地叫:這聲音一陣逼緊一陣,逼得別人腦袋發脹。
飛機,這是!
事情越來越彆扭,媽的,夜行服得趕快辦!——「小王!……小王小王……」
「我不去我不去!……拿了這幾個工錢,叫我拼命我可不幹,我……我……」
不知怎麼小王哭了起來,噢!
轟!!!
豁郎!——窗上的玻璃粉碎了。
屋子給震了一跳。客廳裡陳設著的花瓶什麼的全滾到了地上。別人送給史怕襄
老先生做壽禮的銀盾——也一個筋斗翻了下來,玻璃盒面碎成幾百千小塊子。
小王瘋了似地尖叫一聲,滾到一張沙發下面。他喘著氣,哭著嚷著:
「這回可沒命啦,可……可……媽呀!……」
電燈突然熄了。
史兆昌腿子一軟,坐到了地板上。
一片火光的天空裡,有股黑煙往上直沖。槍聲裡面夾著嘩啦嘩啦的聲音,滾著
潮水似的。
飛機愈叫愈起勁,仿佛就在這屋子裡飛著,地板給震得哆嗦著。
「啊!」小王又尖叫了一聲,從沙發下一沖出來,就往外面跑。
史兆昌跳起來拖住他。
「小王你不能去!……買夜行服……我大哥他們就得來……咱們立功……」
「我不幹,我……」
「小王你不是歸順我了麼。你得跟著我。我給過你兩毛錢的,兩毛……不是鉛
板,你……」
「我我我……」
「小王你別走,你……我大少爺再給你兩毛!……」
可是小王把身子一扭,逃了出去。
飛機聲音遠了開去。接著又是一聲——「轟!」
「預備法寶!」史兆昌沖進自己房裡。
預備法寶,等大哥和大師兄一來,就一塊去打鬼子。只是十三妹沒工夫找她。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紙盒子,裡面有二三十顆金丹。這是他師傅給的:
「徒弟,這金丹是我太極真人跟九天玄女娘娘煉的。徒弟你一吃,他媽媽的就
不怕水火槍刀。要是有人斷了氣,這金丹能起死回生。」
就這麼回事。
於是史兆昌把一顆金丹塞在嘴裡:軟的,甜的,還有股香蕉味兒。
槍聲稀了些,夾著人嗓子的叫喊。一會兒忽然有敲木魚似的聲音把屋子都震得
跳起來:戛戛戛戛戛戛戛戛戛……
近處遠處都是——叱,叱,叱!……
史兆昌咬緊著牙,一點不怕。他只打了個寒噤,肩膀抽動一下,就慢慢找著他
那把師傅給他的劍:很小,扳出劍鋒來也不過半尺來長。他還擦根火柴看看有沒有
拿錯。
火柴一亮,我們就瞧得見劍上有一行字:
G.H.PENKNIFE.CO.SHANGAI
劍柄上還繞著一道紅線。
「唔,沒錯兒,」史兆昌把它連那盒金丹放在袋裡。
怎麼辦呢:他得等大哥和大師兄來。他四面瞟一下,又打了個寒噤。要是他一
個人去立功,那可對不起他倆,也對不起師傅。
還少了一件夜行服:原有的一件已經繃破了不能用。穿著破衣裳那才失身份哩。
還少了一個十三妹。
他顫著抽了一口氣。也許太極真人會心血來潮,掐指一算,得叫大哥和大師兄
送個十三妹來,還帶一件夜行服。他得跟十三妹手挽著手……
叱!
嘩啦!
史兆昌驚得差點沒摔倒。他顧不了正派人的步子,只趕緊搶出房門。他仿佛怕
有人闖進來,一個勁兒挨在客廳的門後面。可是過了五六分鐘他就記起吞過金丹。
「呵呵,不怕你!」——用著正派人的步子踱出來。
忽然一個人沖進來,和史兆昌撞了一下。
「誰?!」
「我,」——小王
「怎麼……?」
「跑不出去,」小王伏在沙發上哆嗦著,震得彈簧楞楞楞地響。
轟——嘩啦!……
屋子像要倒下來似地搖著。
「怕什麼!」史兆昌咬著牙喘著氣。「待我一去,那些個炮彈炸彈全沒用。我
得……我得……」
可是他老不出去:他得等大哥和師兄帶十三妹來。
可是別人老沒來。
他眼珠子發幹,上眼皮像錘子似地盡往下面掉——使上怎麼厲害的功夫也撐它
不起。幾天來晚上他都沒好睡:那天劉昭要他捐錢他就耽心了一整晚。跟救國女俠
翻臉的那天他恨了一整晚。得罪了十三妹之後又想了一整晚。現在他可就……
一屁股倒到了沙發上。
小王嚇得跳起來,可是過了五六秒鐘又安靜地伏下去。
外面槍聲密了會兒又稀下去,不久又聽見戛戛戛地叫,混著——叱,叱,叱。
兆昌閉著眼。他覺得他身子飄了起來。他似乎瞧見槍口射出來的子彈在街道裡
亂飛。忽然他眼面前一塊黑東西一掠:呵,原來一個人拼命地在逃。他想叫他別怕,
可是叫不出聲音來。
那逃著的黑輪廓漸漸發了亮,變成了五顏六色的身軀。臉子也顯了起來:噢,
救國女俠!
「讓她吃點兒苦罷。」
「大英雄快來救我啦!」——她哭喪著臉。
「你是邪道,你你……我還有五十塊錢在你……」
「我已經棄邪歸正啦,」女俠舉著手給他瞧:手裡提個腦袋——那什麼死陶的。
「你……你你……」
忽然救國女俠坐到了他大腿上,把臉子偎著他:他聞到了檀香粉混著鱉魚肝油
的味兒。他旁邊坐著大哥和大師兄。
「二弟,師傅來了,」大哥規規矩矩站了起來。
師傅坐在雲端裡,用手指揉著他那雙紅眼睛:
「徒弟,快去立大功,許多人等你去殺鬼子。」
「徒弟馬上就去,」他一跳往外面跑。
可是他前面跪著一圈人擋住了他:劉六先生,劉太太,劉昭,史兆武,史太太。
「史兆昌兄,」劉昭磕著頭,「你千萬救救百姓,你看有這許多人等你去……
救救我們罷,我們決計不要你捐錢。……」
對呀,他們後面還跪著幾十萬幾百萬人。
「好,我就去。……小王,拿我的夜行服來!」
史伯襄老先生可突然現到了眼前,用手摸著史兆昌的腦頂:
「到今天才知道你有這麼大能耐。你一出馬——天下歹人才除得淨,天下才能
太平。兆武是沒出息的。你能立功,賺大錢,我養你花那麼多錢——這利息可大哩。」
「爸爸,你到今兒才明白……」
爸爸並不是爸爸:是十三妹。
忽然救國女俠伏在他肩膀上抽咽起來,告訴他她愛他,不用他再花一個子兒。
他沒言語,只在她腮巴上聞了一下,就跑了出去。
火線上!
「我史兆昌來了!」
槍亂響著,可是子彈一射到他身上就轉了彎。
「看劍!」他把手裡的劍飛了出去。
鬼子兵像一堵牆塌下來似地躺到了地上。
他的劍到處飛著,一顆顆的腦袋在路上滾。他得殺盡那些歹人:不信神道的,
不知上下的,男男女女亂來一氣的。還有是那天在戲院門口募捐的兩個傢伙。還有
是那天不要鉛板毛錢的車夫。
不知怎麼一來他殺到了鬼子的國度裡。他們的大皇帝都是花臉,腦頂上插野雞
毛。他們跪在史兆昌跟前。
「大俠客饒了我,大俠客……」
「你服我史兆昌麼?」
「小人是……」
忽然四面有成千累萬的人叫了起來:
「史兆昌萬歲!……史兆昌萬歲!……」
史兆昌可有點不高興?幹麼稱呼也不加一個,就直喊他名字。
外面爆竹響了起來。
一顆顆的爆竹飛到他耳朵邊,他一跳——
「噢!」
他還是在客廳裡沙發上。
大亮了。窗子外射進一抹青灰色的光。
大哥和大師兄還沒來。十三妹也沒來。這兒就只他跟小王倆。小王仰天睡在地
板上,膩膩的唾涎打嘴角流到腮巴子那裡,鼻孔哼著。
四面靜靜的,只是偶然有一聲兩聲槍響。
「還不來呀,」史兆昌嘟噥著,打了個呵欠。
只要他們一來,他就得照夢裡面的行事。
他腿子發麻,站起來幾乎摔了一交。
「往外面瞧瞧罷。」
門一開,一陣冷。他打了個寒噤。
胡同裡像沒人的世界,只遠遠的瞧見有些背包袱的在奔著。他埋怨大哥和大師
兄幹麼還不來,不然的話——那些個逃難的早得了救。可是這一晚上冤枉了多少性
命!
這是天數,噢!
可是——
「到明兒還不來的話,我可得……」
那他可得一個人去立功。
可是腿子老沒勁兒,牙齒也盡打戰,震得腮巴子沒命地顫動著。心跳得一會兒
快一會兒慢。他拼命地鎮靜自己,可是沒一點用。忽然他想到這勁兒也許就是所謂
「心血來潮」。
「老這麼心血來潮,媽的!」
也許大哥和大師兄就得來。也許是十三妹有難。
他歎了口氣。這「心血來潮」可有點難受哩。
「去救十二妹罷,」他喃喃地說。
腿子一軟,他趕快靠著牆。手扶到額上——滾燙的。
「餓啦。叫小王打碗片兒湯……」
還靠著牆不走。他希望小王也能那麼心血來潮一下,知道大少爺肚子空著,給
打好了片兒湯等著。
小王倒真是心血來潮:小王跑了出來。
「大少爺,趕這時候……快,大少爺,咱們快走!」
「我不走,我得打鬼子,我得救……」
「那……那……那……鬼子打來怎麼辦,咱們……」
「我不走,」大少爺聲音發顫。
「您不走——我可得……我可得……」
「你也不能走!」
「您……您……」小王哭喪著臉。「我的命……」
「你走嘍,誰給我打片兒湯……別怕,有我。我……」
可是那個不理這個碴,拔腿就跑。
「小王!小王」史兆昌把假嗓子都叫了出來。「媽的,媽的!」
忽然天地都打起旋來。史兆昌閉著眼定一會神,慢慢走回家去。
「大哥大師兄還不來。十三妹還不來。夜行服也沒有。」
史兆昌坐上沙發,可是屁股一溜,頓到了地板上。眼前滾著一道道黑色的花紋,
像剃頭店門口的三色柱子。接著就有流星似的一顆顆東西,興高采烈地在打旋。
他嚼著一粒金丹:甜的,軟的有香蕉味兒。可是他舌尖上感到有點苦澀。
「我怎麼辦,我?我得……我得……」
不知道怎麼一來——忽然什麼也想不起來。流星和花紋逗得他腦袋發脹。身子
仿佛在半空裡飄著。他在雲端裡,他腳踏在五顏六色的水蒸氣上。他瞧見……
「噢,師傅!」
師傅左邊站著十三妹和救國女俠,右邊緊緊挨著大哥和大師兄。
「怎麼!」史兆昌帶著九成鼻音。「男左女右,怎麼這倆娘們兒倒站在左邊?」
救國女俠飛到了他大腿上:
「這是新道德啦。」
一陣流星一飛,什麼人也沒瞧見了。
十三妹可在他身邊。她舉著倒把鼎——兩手撐在地上,兩個粽子似的腳對著天
花板。她瞧著他,他就流水似地告訴她——也自己的故事。他說得怪費勁,仿佛嗓
子裡有塊鐵梗著不叫他發出聲音來。十三妹一直沒言語,她還是那麼個倒把鼎的姿
勢,一動也不動,專心聽著他的。
這故事可不短:說了好些時候才住嘴,其實故事還得「且聽下回分解」,只是
嗓子裡那塊鐵越脹越大,一點音發不出。舌子也僵得像石頭。……
史兆昌昏睡著。外面槍聲炮聲鬧得正起勁,可是史兆昌昏睡著。一直到晚上他
也沒動。
天快亮的時候炮火可厲害了。史兆昌忽然狂叫起來,手在地板上亂抓著。接著
他跳起來在屋子裡四面奔著:從窗子邊沖到門口,又從門口斜沖到對面的牆上。腳
踹著地上的碎花瓶摔了一交,他才完全清醒。
腿子站不住。他扶著牆走到沙發邊坐著,一個勁兒喘著氣。
外面到處是火光。
轟!——嘩啦!
屋子搖著。
史兆昌舐舐嘴唇:嘴唇是苦的。
「他們還不來……」他閉著眼。
轟!——轟!……戛戛戛戛戛戛……
接著飛機的聲音從遠到近。
「待我去救……」史兆昌輕輕動著嘴唇。「可是等……」
突然——像世界都爆破了似的那麼一大聲。
屋子翻了個筋斗。
史兆昌從沙發上給彈到了地板上,耳朵裡尖叫著:嗚嗚——
黑煙打窗子外冒進來。
他爬起來就往外面跑。他什麼也沒瞧見,一口氣跑了幾條路,才漸漸放慢步子。
前面倒著一座牆,他就仿佛上床似地——爬到那堆磚瓦上躺著。他全身像洋蠟
烤了爐子怎麼也撐不起硬勁來。
史兆昌躺了四五個鐘頭。
「有個老百姓睡在這裡!」
「喂,喂!」
「傷了麼?」
「我沒……我沒……」史兆昌喃喃著。
「喂,喂!」有人扶起史兆昌。
「怎麼!」史兆昌睜了眼。
呵,躺在這麼個地方!
倒了的屋子,斷了的牆,磚瓦,煙,焦木頭,一些兵和老百姓跑來跑去的。前
面一片磚瓦堆上躺著些兵,槍對著外面,可不開火,只和自己弟兄們談笑著。再前
面一塊斷牆邊蹲著一架機關槍,幾個兵往外面張望著。對方槍不斷地響,子彈叱叱
叱地飛過來。
「幹麼這邊老不開槍?幹麼……幹麼……」
可是什麼都像隔了一層毛玻璃似的那麼迷糊,怎麼也想不上來。兩條腿仿佛踹
在棉花上,踏一步就得把腳陷了下去,身子也往下沉,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在什麼地
方,也不知該要幹些什麼。他身子給揪住了走。似乎有什麼法力制住了他,他掙扎
不了——不對,他壓根就沒想到要掙扎開。
眼睛可給他睜開了。
史兆昌瞪著眼一瞧,忽然全身發了一陣冷。
看錯了麼?沒。的的確確是那個……
跟前這三個老百姓他可認得,沒看錯,他怎樣也忘不了他們的臉子——怎麼,
這正是那天在戲院門口跟他打架的那幾個邪道傢伙!那個侯……候……
那個候長春正瞧著他!他想要擺樁子可給揪住了不能動。
邪道傢伙也上火線!怎麼,他史兆昌去救邪道傢伙,去跟這些萬惡不赦的混蛋
在一塊兒!
「我不幹。……我得我得……」
對面槍彈更密,下霰子似的。扶著他的人拼命拖開他,他就趁這當兒打算動手,
馬上擺樁子。可是膝踝一軟,身子往下沉,幸得旁邊兩個邪道傢伙撐住了他。
「邪道傢伙……鬥法……師傅救我!……」
前面鬼子兵一步一步往這兒移,槍口子不斷地射火。
陡地斷牆邊的機關槍狂吼起來:戛戛戛的聲音震得人五臟都發麻。
史兆昌喊著些什麼,可是給槍聲壓住了一點也聽不見。他臉上突著青筋,嘴一
張一張的,像是啞片電影。
磚瓦堆上伏著的兵都跳起來沖過去。
「殺!殺!」
「殺呀,丟那……!」
「殺!」
可是史兆昌給拖開得遠遠的。
「媽,媽的!」
那幾個邪道的傢伙還緊緊地挾住他,腳也不停步:直奔著。
糟:他給邪道的傢伙擄去了!
「師傅!……師傅!……」
史兆昌一掙扎,從他們手裡脫了開去。他搖搖的老要往下倒,就一屁股坐到了
地上。
事不宜遲。可是他腦袋發了麻,耳朵邊嗚嗚嗚地叫著:不知道到底是槍響,還
是他自己害了耳鳴症。他覺得自己是在做夢:膽子突然就大了起來。管他媽的,快
使飛劍!他糊裡糊塗地從衣袋抽出那把小劍,顫著嘴唇念了些什麼「飛!」把劍摔
了出去。
好傢伙!這回那些××鬼子,那些擄他的邪道混蛋,可都得遭殃。
他把冷冰的手貼在滾燙的額上。
劈!……劍落到了他自己跟前。
史兆昌沒瞧見。他只拼命爬起來,一晃一晃的。他抬著手:等飛出去的劍回到
自己手裡。
可是老半天沒回來。抬著的那只手哆嗦著直發酸。史兆昌可又昏糊起來……他
自己也記不起幹麼要把這只手抬得高高的了。怎麼回事呀?
叱!
他身子像龍虱似的那麼一搖,又倒到了地上。
「土遁到鬼子國京城去罷。……遁……遁……」
又是黑色的花紋。又是一些流星在打旋。又是什麼都想不上來。
肩膀上流著血,絲綿襖上一塊紅的。
「這傢伙中了流彈!」
「來!」
史兆昌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真給那幾個邪道的傢伙擄著走——往哪兒?
天知道。也許到個什麼妖僧的……
中了邪,准是。他什麼也不能想,只昏昏沉沉地閉著眼。
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少時辰。他任那倆邪道傢伙抬著走。他一點知覺也沒有。
這位大俠落了難!師傅一直沒心血來潮,也就沒掐指一算,也就沒差大哥和大
師兄來救他史兆昌。
史兆昌第二次張開眼,哼了一聲。
陽光亮得耀眼。
「這是……?」
這是什麼地方?他躺在一張床上。床邊站著幾個人:穿著白盔白甲。
「妖洞……妖洞……」——他給那兩個邪道傢伙擄到了妖洞裡,這兒不單只他
一個,一連排著許多床。白被白褥子,一張床上躺一個人。「師傅救我!……師傅
……」
他要跳起來,可是沒一些力氣。左肩發疼:呵,給用白帶子捆住了。
把眼睛再抬高點兒——一個滿面和氣的女子正在瞧著他。
穿白盔白甲的那些傢伙嘟噥了一會兒,瞅他一眼,慢慢走了開去。
他向那女子伸著手,可是左膀子給捆住了伸不出,只有一條右臂:
「白衣觀音……白衣觀音……」
也許是她是九天玄女呢。他用勁地瞧著她,改了口:
「玄女娘娘救我,玄女娘娘……我給邪道……他們——旁門左道……他們……」
那位玄女娘娘什麼也不言語,只拿一柄通明透亮的玻璃短劍往他嘴裡一塞。
「玄女娘娘……」史兆昌嘴裡銜著半截玻璃劍,說起話來就怪含糊的。「我發
過誓,我……關聖帝君跟前……我的老子沒用,他……史兆武這……我師傅教我…
…輔佐……大哥大師兄都輔佐我……救國女俠……十三妹……劉昭他們……」
史兆昌請玄女娘娘救他,可是有位穿白灰白甲截眼鏡的男人——算就了史兆昌
命裡註定要等一個多月才能脫去災星。
「總要一個多月才能……」他對史伯襄先生說。「危險倒沒危險:施了手術以
後體溫並不高……」
史伯襄老先生歎了一口氣,埋怨這大兒子太糊塗:要不是史兆昌喃喃他說了劉
六先生的住址,醫院派人去找他老子,這位老先生簡直就不知道兒子落了難。
他掏出那條折成長方形的手絹來,沒命地把嘴上五六根鬍子抹幾下,又歎了口
氣,就出門坐黃包車到一所屋子裡。
「史老太爺何事來得這麼遲?」——第一個迎著他的是一位光頭,眼睛給上眼
皮蓋得不能往上翻,嘴呀鼻子的也全部向下面拉。這一瞧就認得是大師兄半塵子。
一個廳擁上著許多人,可是靜靜的。胡根寶對史老先生笑一笑打招呼,弄得滿
臉都是皺紋。接著馬上又繃著臉,規規矩矩站著,緊瞧著上面的桌子,連出氣也輕
輕的不叫有一點兒聲音。
蒯十六和燒火鬍子站在桌邊,抓著一根丁字形的棒,在沙盤上亂畫一氣。
他們請問呂祖——看上海的戰事什麼時候才得收場。
太極真人恭恭敬敬站著,眼盯著沙盤。有時候可得瞟別人一眼,有時候就拿黑
色長指甲去挖眼角上那些水淥淥的眼屎。
這麼著過了一個鐘頭,史伯襄就跪在桌子跟前,問大兒子什麼時候脫災難。
丁字形的棒在沙盤上格察格察一陣響:
「七七四十九,甕中有老酒。九九八十一,塗滿退光漆。」
不懂。
可是太極真人懂得。
「意思很明白,他媽媽的瞞不過我太極真人不過……不過……不過天機不可泄
漏。……它無非是說四十九天,再不然就是八十一天,總得……總得……」
史兆昌總得過了一個多月才能脫災。在這時期裡大概不會出什麼事故:我們就
讓他休息休息罷。用句小說裡的術語:「按下不表」。於是——詩曰……
不。史兆昌睡著的時候還記得一些人物,他老說著夢話:
「救國女俠棄邪……棄……十三妹您快來,您……劉昭要捐錢,要我……史兆
武這混蛋,老是……他娘可真……可真……」
對啦,你們這些人物近來怎麼樣,譬如十三妹?
十三妹——誰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正像武俠故事的結尾那麼「不知所之」。大
哥胡根寶也忘了那回事似的沒去打聽一下。
救國女俠還是那麼著:跟些漢子們談摩登新道德。一個人總要講求新道德啦,
她最近還編了個歌劇啦,叫做《美女大破××人》啦,這是交關好的啦。
至於劉昭呢,他可不再打算叫史兆昌捐錢,只是每晚到曬臺上往北瞧瞧,指指
火光,跟人說說笑笑。其餘的時間就打打牌:跟劉六先生,劉太太,史太太。
「史伯母,來八圈吧。」
史太太一上了牌桌總得仔細瞧瞧那三個的臉色——疑心他們會抬她的轎。她全
神注意牌上。可是老有些事情叫她分心:
「媽,哥哥扭我……」
「太太,您瞧二少爺——他搶走我的兜肚兒……」
史太太就大聲歎口氣,搖一搖腦袋,馬上把搖開的頭髮拈來擋住太陽穴上的紫
色疤:
「兆武!兆武!……伯襄!……真是,他又跑出去了。你叫我還打不打牌呀,
這種鬧法!奶媽也真是,怎麼一會又自己保不住褲子,一會又保不住兜肚。不過你
也太……太……為什麼要打四妹呢?動手就打,好,打罷:打一個好的給我吃吃,
我這裡老是不上張子,還是亂七八糟的。手氣真不好。手氣不好就亂打,這也難怪。
手氣壞的人總是亂打,不過你總不該打四妹呀,你應當去打××人呀。不過呢,他
今年還沒掌兵權,是不是,呃劉太太,你說。這牌還叫我打不打呀,真是!把我吵
糊塗了,唵,真糊塗。動不動就打四妹,你看糊塗不糊塗,比兆昌還糊塗。兆昌這
孩子——你們別看他是二三十歲的大男人家,還是有許多道理他不懂得,哈哈哈哈
哈,真笑死我,他有一天……他有一天……哈哈哈噢!真笑死了。哈哈噢!真好笑,
你看打了一對南風,你看好笑不笑。今天手氣真不行,平素手氣倒還好,從前在學
堂裡的時候,哼,打牌總是贏,贏得呀,差不多家裡不要出學費了。我們英文老師
也常打牌,他說美國皇帝也提倡打牌哩,提倡是提倡,我們老大他不打牌,他只打
牆壁,打拳,打坐,打起仗來也不走,現在——現在你聽牌沒有?劉太太?我還沒
聽,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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