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涇浜奇俠                  

                        第三節  女俠的飛泥丸子

    天氣漸漸冷了起來。可是關外的消息還是那麼緊張。公眾體育場開著市民大會。
學生們擁到北站,坐火車到南京去請願。援助東北義勇軍的募捐隊拿著竹筒向人捐
錢。各種救國的團體都一齊動員。
    史伯襄老先生家裡就到了許多客,等著開飯,聽著一個救國會的委員談著話。
    「我希望各位都加入我們這個會,因為在座各位都是名流。」
    這位委員瞧著窗子,背書似地說著。聽著的人只瞧見他那扁扁的後腦勺。
    史兆昌站了起來,到桌邊去拿了一支煙給那位委員,嘴裡說:
    「可是我覺得你們的主張沒用。」
    於是那位委員回過臉來。讀者諸君,瞧見他的臉了吧:呵,還是咱們的熟人,
劉六先生。
    劉六先生像沒聽見史兆昌的話,他嘴裡叼著煙,從一個黑皮包裡拿出一本小冊
子來:
    「這是敝會的章程。」
    史伯襄老先生掏出眼鏡戴上,第一個就談這本小冊子的封面:
    「這幾個字寫得真不錯。」
    五六個腦袋就都湊了過去:
    「這是趙字。」
    「趙字的筆意倒有一點,然而這個人一定是學的鄭孝胥的字。」
    「不對。這位樂樂齋先生是我的朋友,他的字有點像康南海的。他學的是魏碑,
是石門銘。康南海也是學石門銘的。」
    「不是吧,」史伯襄老先生拖長著聲音。
    「伯翁說是學什麼的,然則?」
    伯翁只稍為愣了會兒:
    「倒有點顏味。我看是……我看這個……這個這個……也許是學錢南園的。」
    「學錢南園——怕未必。」
    劉六先生勝利地微笑著,一直不言語。他想等別人問他,可是沒等著。
    那小冊子的封面是:
    全國名流絕食救國會章程
    文學博士樂樂齋敬題 印 印
    一位西裝朋友瞧明白了封面上的字,就和一位老先生離開那堆腦袋回到沙發上,
談著那位樂樂齋的字:
    「我親眼看見他臨帖的,他臨的是米……米……米他,米那個——米田宮①!」

    ① 米田宮:米芾(1051-1107)北宋書畫家,曾任禮部員外郎,人稱米南宮。
「糞」的繁體字是由「米、田、共」三個字按「上中下結構」組成的,舊時頑皮的
初學兒童就管「糞」叫「米田共」。大概劉六先生的混亂概念就是在這種環境裡形
成的。

    「米田宮?」——那位老先生不懂。
    「呃,我親眼看見的,親眼!他臨米田宮的大鵬賦。」
    劉六先生有禮貌地搓搓手,高聲地勸大家簽名加入。
    「請各位都做個會員如何?」
    他礁瞧大家的臉,就站起來演說似地往下說:
    「國難當頭,名流也就非救國不可了。……我們絕食,促起全國同胞去抗日救
國。絕食是有力量的,印度那位鼎鼎大名的太先生太戈爾,不是絕食救國麼——連
英國人都怕他哩。至於我們……我們……」
    演說的人舐一下嘴唇,停了會兒又——
    「各位的意思如何?各位都是中國的名流。我們絕食,全國同胞一定會努力起
來的:把全國的名流餓死了可不是玩意賬。名流全餓死,還成什麼國家。他們自然
會努力抗×救國的。……請大家加入,請大家不吃飯救國。……」
    史伯襄搔搔腦袋,試探地問劉六先生:
    「餓著,還會有精神麼?……你是不是……?」
    「我不吃飯,」劉六先生很快地答。「我早晨起來只吃五個荷包蛋,稍為喝點
牛奶可可茶。十二點鐘稍為吃兩碗面疙瘩,片兒湯,下午七點鐘也如此。每天餓的
時候只要吃一兩個廣東月餅就夠了。臨睡的時候稍為吃點魚生粥,打兩個雞蛋。如
此而已。不吃飯。」
    大家互相瞧了一眼。那位西裝朋友站了起來,把兩手舉得高高地:
    「名流的確非救國不可,我主張加入名流絕食救國會。但是今天這頓中飯……
這頓……這頓的中飯,我們不可以辜負史伯翁的盛意:這頓中飯還是要吃的。吃了
這頓中飯大家再簽名加入。不過這本書上的字,我是親眼看見樂樂齋寫的是米田宮。
……我們吃了這頓中飯再加入。」
    「入會費五元。常年會費七元。名譽會員三十元。」
    劉福走進來報告飯開好了。
    「劉福,」史伯襄老先生想起一件事,「劉福你叫廚房裡給劉六先生做兩碗片
兒湯,劉六先生不吃飯。……兆昌,你上樓去請她們下來吃飯罷。」
    劉六先生一直談著全國名流絕食救國會的事。可是史兆昌老是彎著嘴角:別人
是名流,瞧不起他,他也瞧不起別人——這些個玩意可沒一點鳥用。至於……
    「走開!」史伯襄老先生對兆武叫著:這孩子占著首席的位子不肯走。
    女客男客都站在旁邊瞧著桌上,誰也不就席。
    太太小小心心地把頭髮扭到太陽穴上去遮住那個紫色疤,用另外一個手去拖兆
武。
    「好孩子,你是聽話的。讓客人坐。」
    「不嘛,」兆武的嗓子是嘎的。
    客人們勸主人們讓這位少爺坐一席。可是位子不夠,這麼著就得有一個客人沒
地方坐。
    「我可以不坐,」劉六先生說。「我是絕食的。片兒湯是坐在茶几旁邊也可以
吃。」
    兆昌想劈他弟弟一個嘴巴,可是別人已經解決了這個難題:加一張椅子。
    大家從絕食救國談到了義勇軍。
    「假如全國的名流都肯絕食,義勇軍一定會加多起來的,政府也就會馬上出兵
了。」
    「可是義勇軍還是沒什麼用,」史兆昌插了進來。「××人的槍炮太厲害,義
勇軍可沒辦法對付。我們……」
    兆武尖聲叫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
    「我當師長,我殺盡××鬼子!」
    「二世兄真是有志氣。」
    「我當了師長,我帶兵打到××去!」
    太太笑了起來:
    「你到了明年不要忘記這一條志氣就好了。」
    「我明年當師長,我忘記了,我就是狗入的!」
    史伯襄老先生叫了聲「呸!」太太可耽憂著:
    「十六歲當師長究竟太早呀,是不是。打××人總要年紀大點兒才成,大小了
怕有點危險哩。」
    「不要緊,」兆武嘴嚼著菜,「爸爸是呂純陽老祖的徒弟,爸爸叫呂祖幫我。
我帶兵打××人:訇,訇,訇!」
    他裝著放槍的樣子,可是子彈從嘴裡「訇」了出來,把嚼著的東西掉到了旁邊
劉太大的酒杯裡。劉太太拿著筷子瞧著一碟白雞,女主人可端起杯子請酒,她就趕
緊放下筷子舉起杯來幹掉一杯。
    史伯襄老先生舔舔沾在那三四根鬍子上的湯水,咂著嘴,告訴大家呂祖在北平
降壇的事。
    兆武張了紅眼,出神地聽著他爸爸的敘述。他眼睛金魚似的突出看,黑珠子很
小。臉黃得像爛了的佛手。嘴很大,可是還對付不了牙床肉:嘴稍為一張,突得高
高的牙床肉馬上就得擠出來。
    「呂祖得幫我殺××人,」他叫。「我要吃片兒湯!」
    「不許吵!」
    可是兆武已經把劉六先生正吃著的片兒湯一把搶了過來。劉六先生吃了一驚,
就求救似地瞧瞧史伯襄老先生——別人可在安安靜靜他說到了呂祖收他做徒弟,還
給他取了個道號,還飛鸞①賜了他許多字畫。

    ① 扶乩: 也叫「扶鸞」,舊時的一種迷信活動。二巫師假託神鬼附體,共扶
一丁字形筆架在沙盤上寫字,為人決疑治病。也有的用墨筆書畫,叫做「鸞書」。
「鸞畫」。

    「哪,」史伯襄老先生指指牆上的泥金條幅,「這就是呂祖寫的。」
    劉六先生想:
    「少吃一碗不要緊,回去吃魚生粥。」
    於是放心地跟著大家轉過臉去賞鑒呂祖的書法。
    太太怕大家不認識上面的字,在很響地念著:
    「……玄之又玄,眾炒之門……」
    「『妙』。不是『炒』。」
    「唔,『妙』。不過草書的『炒』字是這麼寫的。草字真難認,是不是,呃,
劉太太?這上面的草字我看了一個鐘頭才看出來是些什麼字。看慣了就認識了。我
從前在學堂裡也認了許多草字。現在的學堂可就不講究這一套了。現在的學堂真不
行,辦學堂的人都不明白事理。兆武在北平進的那個小學堂,劉太太你知道,我真
是沒法子對付,我說的……我說請大家不要客氣,隨便吃一點,沒有菜。是呀,真
沒法子。那小學堂要給兆武留級,說是他功課不好,這不是耽誤我們孩子麼。你想
想,這能怪我們孩子麼,他走著懵懂運,這有什麼法子。我說「你們就對付對付著
罷,讓他升一級,明年出了懵懂運,功課當然會趕得上」。哼!可是他們不明白這
個道理:他們不跟你說理嘛!兆武呢,十六歲就得當師長帶兵,這是命該如此,因
此我只望著他在小學堂裡畢一個業。要是那麼一留級,十六歲上就畢不了業,可不
耽誤他的前程?我說「好,你們辦學堂不明白事理,我們孩子的前程耽誤了可得你
們做老師的擔當!」哼,老實不客氣跟他們頂了一陣子嘴。……真氣死我。不講理
的人……王先生你說……呃,劉太太,是不是?現在的學堂呀,噯,真是!像我們
那時候進的學堂:正字,草字,英文字,還有英文草字,美文,體操,這些都要學
哇。草字是頂要緊的。兆武倒,他爸爸給他認了幾個草字。「兆武,你認識這些字
吧,念念看。……」
    兆武一嘴的片兒湯,沒工夫念,只搖搖腦袋。
    「這孩子!」太太笑著責備他。「好意叫你念你倒不念了。往日他還教妹妹認
草字哩。做師長也得會寫草字哩;你瞧,批公事的人總是寫草字。伯襄從前在衙門
裡批公事就寫的草字,一天要批幾百件哩,批得飯也忘記吃了。吃罷,隨便吃一點,
不要客氣。劉六先生不是很會喝酒麼。幹一杯。把壺裡的喝完就吃飯。吃了飯之後
呢,嗯,又批起公事來了,公事真多。軍隊裡的公事當然更多。兆武明年就不能這
麼玩了。打起××人來公事就多得不得了。打了××就可升旅長……」
    「升軍長。」
    「唔,軍長。不過旅長跟軍長都差不多,不是麼。打起××人來,只要呂祖肯
……肯……肯幫他……肯保佑他……所以呂祖說有一個人會救國,打××,還去…
…」
    劉福拿了一張名片走到劉太太面前:有位何小姐要會劉太太。
    男客們都瞧瞧門口:隔著毛玻璃,瞧不見,可是。
    劉太太並不認識名片上這個名字。她來不及回答劉福,門可開開了,走進一位
女人來,瞧樣子大概是十八歲以至三十八歲——對這種人的年齡是頂難知道的。
    大家都瞧著這位女客愣著。史兆昌還打了個寒噤:是妖怪還是人?……
    「各位不認識我麼?」這位女客一口上海國語。「我就是覓死何啦,何曼麗—
—賣雷,火!東南日報上常有我的照片啦,美女畫報上也有。……哪位是覓色死劉
啦?」
    「劉太太麼:這位。」
    「覓色死劉認識我麼?……梅白格路的覓色死王,覓色死劉是看見過的啦。王
太太是同覓死脫陶認識的,我同覓死脫陶是朋友,所以我也是你的朋友啦。我要托
你一件事:請你給我對各位都介紹一下啦。」
    劉太太紅著臉不知道要怎麼對付,可是那位西裝朋友打破了這難關:
    「我來介紹一下罷。……」
    那位何小姐對大家瞟一眼,笑一下,用手擱在劉太太椅子的靠背上,把身子扭
著。然後對自己的腿子瞧一眼,看這姿勢可擺得對勁不對勁。於是笑嘻嘻地說:
    「各位在是……各位都是愛國的大好老啦。我是來請大家愛國的啦。我是摩登
愛國歌舞團的編劇主任兼交際股主任,我有一句話來搭你們各位說啦。……」
    史兆昌扯扯劉六先生的袖子:
    「她說話幹麼那麼多『啦』字:上海話麼?」
    「不知道。」
    何小姐瀑布似地說著,現在××人打中國人,中國人得用愛國歌舞來救國,所
以在座的各位都應當買她的聽歌舞的入場券。
    「現在國難期間,我們的入場券也減價啦,打七五折啦。表現的都是交關……
都是很好的愛國歌劇,有《改良月明之夜啦》。《月明之夜》本來是黎錦暉編的,
現在吾……現在我編了一種改良的,說嫦娥帶娘子軍去打倒××赤佬啦。還有《中
國我愛你》,這只歌邪氣好聽,是用《妹妹我愛你》這曲子的啦。還有一出《救國
女俠》啦。……」
    「《救國女俠》!」史兆昌一震。
    「是的。這齣戲蠻好啦。」
    「女俠!」那年輕男子臉紅起來。「本領大麼?」
    「本領交關杜的啦。」
    「什麼?」
    「本領非常大的啦,就是,」何小姐向他走了過來。
    「我可要……」
    何小姐挨近他的身邊,拿一張入場券給他。她身上一種人造的味兒,熏得他幾
乎昏過去。
    兆武忽然用他那嘎嗓子大笑起來:
    「大哥跟這個女人吊膀子,大哥跟這個女人吊膀子!」
    「這個弟弟蠻好白相啦,」這個女人說。
    可是史兆昌臉更紅,偷瞧瞧許多的臉。
    「大哥跟這個女人……」兆武用手裝了個什麼。
    「胡說八道!」史兆昌咆哮起來。
    「大哥跟她……哈哈哈。」
    史兆昌突地站了起來,兆武就趕緊爬到桌子下面躲著。
    「大哥不要臉,跟這個女人……」
    忽然桌子一跳——砰:菜湯流了一桌子,酒杯全給弄翻了。
    「出來,兆武!」史伯襄老先生叫。
    「這孩子真淘氣,」太太微笑著。「躲到桌子下面就好,為什麼還要頂桌子。
你看,桌子上弄髒了。」
    突然——何小姐尖叫起來,逃了開去,因為桌子下面伸出一隻手扭她的腿,扯
她的長褲腳。接著桌子下哄出嘎聲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哥跟她……大哥跟她……哈哈哈哈哈!……」
    大家都忍不住笑,史兆昌就覺得全身有成千累萬的螞蟻在爬著似的。他怪不順
嘴地說:
    「我是……我是……她有救國女俠……沒女俠可救不了中國的……中國……所
以我……」
    何小姐忘了剛才那回事似的,說著現在非提倡救國女俠不可。
    「女子也要愛國的,阿是格?所以一定要女俠啦。」
    史兆昌離開桌子,對何小姐拱拱手:他樂意跟她做個朋友。這問屋子裡沒有一
個人跟他談得上的,只有這位突如其來的俠客還對勁。中國只有靠俠客才救得了,
其餘有鳥用!著,救國女俠!——他得拜見拜見。天橋兒找不著十三妹似的人,上
海可麼。
    於是他告訴何小姐他那些宏願:他學了些什麼,打算幹什麼。
    「我准得找個像十三妹那麼一個娘們兒,一塊兒去打××,打抱不平。……您
說的那位救國女俠可能見見?」
    「就是我啦。」
    「什麼?!」史兆昌手扶著牆:怕自己驚得摔跤。
    「救國女俠就是我啦。」
    史兆昌細細地瞧著她:怎麼,這麼一個人就是……
    螺旋似的頭髮。石灰似的臉上糊著胭脂。隱隱約約瞧得見的雀斑。大紅的嘴唇。
高過耳朵根的衣領。隆起的奶子。火柴棒似的一雙腿。
    這麼瘦?可是有內功的人是又黃又瘦的。
    「你是練內功的吧?」
    「是啦。」
    「什麼派?」
    「什麼派?」那位女俠不懂。
    「派挺多的,像昆侖派,像少林派……」
    「我是浪漫派啦。」
    他聽都沒聽見過。他趕緊恭恭敬敬對她作了一個揖。他們訂了交。
    「你可以常常來看看我啦,」何小姐媚笑一下。「我們那個歌舞團還要請你捐
幾個錢啦。」
    「當然當然。」
    史兆昌送她到大門口,她寫了個地址給他:
    「你可以叫黃包車來啦。」
    「忘八車?」
    「黃,包,車啦」突然她握一握他的手,轉身就走。
    他呆在門口好一會,身子像浸在滾水裡。他瞧著她的背影。忽然她回過臉來,
擲一個吻給他。
    怎麼,這是?——飛劍麼?
    沒有劍。
    忽然一個東西掉在他腦袋上:一個小泥丸子,還是濕的。
    他一驚。接著抽口氣回到自己房裡去。
    「真是好功夫——泥丸子這麼准!」
    三樓上窗口裡伏著史兆武:瞧著他大哥走開去之後,一個人大笑起來,於是又
拿起第二個泥丸子向街上一個車夫那邊扔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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