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土日記
第五節
某日
今天司馬吸毒結婚。
一早司馬吸毒一對,和饒三一對來了,司馬爺催我們早去。
蕭爺低聲地問他:「這回洗了個澡吧?」
「不客氣,這回破戒了。」司馬笑著。
男人們都大笑起來,捧著肚子笑。這時地板掀開,一個僕役走上來。笑著的看
見僕役來了,即刻斂了笑容,莊嚴著臉子。
司馬吸毒有禮貌地說:「現在就去好不好。」
「韓爺你同司馬爺饒爺先去罷,」蕭爺對我,「因為我還要去接著我的乖乖。」
蕭爺的乖乖為什麼不和饒三同來呢?後來知道也是一種禮:要愛人親自去接的。
婚禮在Puk-duk Hotel舉行, 聽說是都會一打大旅館之一,是陸樂勞開的。吃
中飯的都是密切的親友,餘客下午到。來客都是名流,象趙蛇鱗,黑靈靈,易正心,
醬油王都在座。
下午三時舉行結婚,證婚人是坐社秘書長巴巴雄先生,饒三告訴我,他是巴山
豆的侄兒。
新娘新郎走到禮堂來的時候,在門口鋪了些罌粟花瓣,從門口到禮堂中間,來
客分開兩旁,做成一條路,這條路一邊站著穿一色燕尾服的男子們,一邊站著穿一
色淡紅輕紗的女子們,各人手裡一支鴉片煙槍,斜舉著,和對面的一支槍交叉,新
娘新郎從這下面走出。新郎雙手捧一個鴉片煙燈:新娘手裡捧一束綢做的罌粟花,
還有一瓶酒精。問了蕭爺,方知並不是每人的婚禮都這樣,只因為司馬吸毒是頹廢
派,所以兩旁的人舉煙槍,如果是體育家,那兩旁舉的是網球拍和棒球棒,醫生則
舉一包藥水棉和一瓶碘酒。「如果我呢,」蕭爺說,「就要一邊舉夜鶯或貓頭鷹,
一邊舉玫瑰。……」
於是走到禮堂中間了。來賓都拍手,有幾個女賓用黑紙做的花向他們摔,據說
這就是有名的「惡之花」。
樂隊奏樂了,這只歌似乎很不稱:是陽世的支那通行著的《十八摸》。
介紹人是「信義介紹處」派來的職員。他報告:
「海海女士與司馬吸毒先生,于本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三時四十六分,在信義
介紹處開始他們偉大的戀愛。司馬先生簽字于合同上,約定結婚後每月給海女士用
費一千八百六十七元九角六分四,以八五折計算,用四捨五入法,實給一千五百八
十七元七角七分,伙食在外。」
其餘儀式與陽世無異。交換戒指之後證婚人巴巴雄宣讀結婚證書。
「海海與司馬吸毒,按照結婚法第三十六章第四條第八十六款規定之手續,於
去年舉行訂婚,訂有合同在案。今又按結婚法規定手續結婚。今日以後,二人即合
而為一。男人不得背約停付款項。女人不得偷漢。從此,互相瞭解,互相愛戀。靈
魂物質,融洽無間。拉夫斯敗(Love is besi),真有你的。人類幸福,實肇於是。
口說無憑,立此為據。……」
每人都在婚約上簽字,此外還有四位大律師簽字。
婚禮一了,又奏樂,樂名《An Opium Eater》。新人退席時,兩邊又舉起煙槍。
來賓都拍手,每人手裡一隻破皮鞋:鞋裡裝滿了米,黑紙花,紙煙屁股,同時向新
娘新郎摔去,使勁摔,幾乎使他們站不住。
大家,每人倒一杯香檳酒,賀新人。晚飯是一場很熱鬧的晚飯。十一時散。
某日
「韓爺,你鬧的這樁事真不小,你看看。」蕭爺說著,但臉上並不怎麼嚴重。
我拿過他指給我的這段報來看。
上面有論文說我袒護陽世的拉國人,實有下流人之嫌疑。更有一節新聞,說有
五個報社聯合要攻擊我,並為保障上流人起見,決向法庭起訴,控告我是下流人混
入的。我讀了有點憤怒。
蕭爺說沒關係,「這事可以和平解決,只要我打個電話托陸平民說一句話好了。」
「對那些無聊的人我還不願就和平解決哩。」我說。
「Ay,韓爺不要發氣,弄出訴訟的事來是很不好的,你平平氣,我替你去辦,
包你明天報上的空氣就不同了。」
他打電話去了,一刻鐘後滿意地回來:「辦好了,你別睬這些人罷,真鬧起來
他們是決計鬧不過我們的。他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哩。」
下午仲訥又到陸樂勞家裡去了一趟。
「陸平民的意思,」他回來以後說,「用他的名義在各報上登一條啟事,承認
你否定魏博士的談話有價值,這樣,什麼天大的事也過去了。」
過了一會。
「不錯,」他高興地,「陸平民說請你加入平民同樂會哩。」
「什麼平民同樂會?」
「這是陸平民同潘平民組織的,非陸潘二平民的親信人不能加入。……韓爺,
陸平民真信得過我們哪。」
為要看看這會究竟是怎回事,我答應加入。
「你是不是會員?」我問。
「當然是的,當然是的。」他臉上一層光榮。
晚上送來了選舉票,這裡是普選制的。
「你別瞎寫,」蕭爺告訴我,「等大選這天,我要你怎麼寫你就怎麼寫罷。」
某日
各晨報上果然都有了陸樂勞的啟事,他說魏博士的話當然不會胡說,但韓士謙
的否定亦自有他的道理,或者後者更比前者多真實性。新聞界的要起訴,其動機因
為怕下流人混入,固屬可敬,但過了一點火,他勸新聞界將此事作罷論。最後他說
魏三山和韓士謙,我們應當承認他們是歷史學裡的兩派。……
這麼一來,真有效,各報的態度大變了。要控告我的幾家報紙上表示歉意,說
他們以前是沒有清楚。此後,他們要承認我是一個敢和魏博士對峙的史學家,並且,
「報界同人以至誠之心,建議歷史學委員會當請韓士謙為會員。」
事情是告了一結束。什麼歷史學委員會我是不願進去的。
饒三來了,他說他近來很忙。
「是為預備大選麼?」我問。
「大選是用不著我們忙。韓爺你不曉得大選後還有許多儀式,象幼兒競賽,閨
秀競賽,都是地方政務局的事。」
蕭爺有了興味。
「那麼一個醬油王,一個吳都都,一會都要請去了。」蕭爺說。
「那當然,」饒爺說,「只要這兩人請來,別的也容易。」
我奇怪起來。吳都都?
「吳都都是個大裁縫。」饒爺說。
「一個醫生,一個裁縫,請來幹麼?」我問。
「還要請別的醫生同裁縫哩,這兩個不過是一個醫界領袖,一個裁縫領袖就是
了。」
但我還茫然。
「這很簡單,」蕭爺說。「譬如說,幼兒比賽,你怎麼曉得哪一個幼兒家裡設
備周到,哪一個幼兒家裡營養好,自然要請醫生驗。至於裁縫是看衣料的貴賤,這
個幼兒如果穿的衣料好,他家裡設備自然周到。誰衣料最好,營養最好,誰第一,
其次的第二,這麼排下去。」
「那麼就是說,誰家產多,誰的孩子可以列前幾名了?」我問。
「當然的,」饒爺說,「並且借此鼓勵人們的向上之心。」
「這你又要看不慣了吧?」蕭爺微笑問我。
想了一想。
「不,」我說。「幼兒的美醜,在於營養的好壞,家庭的設備,這一點不錯的。」
晚上,陸樂勞叫人送來兩張參加大選典禮的證書,並打電話來問,看大後天的
大選我們參加不。我們當然是去的。
某日
「走罷走罷。」八點鐘蕭爺催著我。
我們拿了參加的證書到議院。參觀的都坐在樓上,象戲院的包廂。樓下中央一
張圓桌三張太師椅,沒有人坐。圍著這圓桌的,一邊是主席臺,臺上有二三十個人,
那三面是弧形地擺著十幾層椅子,坐滿了人,蕭爺說這是議員們。
會場裡是嚴肅的靜默,大家看著鐘,緊張地看著議場的門。外面街上的聲音隱
約可以聽到,是狂歡,好奇,希望的那些叫聲。時時有樂隊奏著樂。我們坐著的樓
上,窗子正對門口的廣場,看見無數的人站在那裡,有人拿著各色的旗子。
忽然廣場的人大雷似地歡呼了,樓上參觀席上有許多人轉身向窗外看。
那無數的人揮著旗,口裡叫萬歲,街頭巷尾許多的樂隊奏起樂來:是有二三十
輛汽車駛來,停在議院門口了。民眾將一些鮮花,紙花,五色的紙向這些汽車摔來。
汽車門開了,我看見陸樂勞和潘洛從其中一輛下車。
陸樂勞,潘洛,還有嚴俊,帶了他們的隨員來了。他們三位平民就坐在中央的
幾張椅上,圍著圓桌。軍樂奏起來;議員們拍手。大典開始了。
事後由蕭爺的解釋才完全看懂,在日記上就照完全懂了的口吻記,免得不接氣。
三位平民一坐下,議長便宣告開會。先是報告:嚴俊選東方旦,陸樂勞和潘洛
選巴山豆。
嚴俊上講臺說他選東方旦的理由,他說據近世的生理學家研究,出恭應當蹲著,
這樣方不至於便秘。人類有許多病是由於便秘,病了的人自然不能從事於偉大事業,
所以我們要愛國,要從事於偉大事業,就非健康不可,就非蹲著出恭不可,就非選
蹲社的社員做大統領不可, 這是極其老七哥兒(Logical)的。其次,蹲社想發展
石油企業。棉紗企業已經成熟,已經壟斷全世界,只有石油事業還幼稚,應當想辦
法,否則Glasgo國一與我競爭,我們的石油企業一定破產。……
他於是在一部份人的掌聲中下臺。
這回是輪到潘洛演講,他駁了嚴俊的。
「……至於蹲著出恭和坐著出恭,于衛生上沒有什麼妨礙不妨礙,須知蹲著出
恭也會有便秘的時候的。並且現在國人蹲著出恭蹲厭了,想換個樣式,若再叫他們
蹲,他們更會厭,一厭就什麼事都不高興做,國人不做事,國家怎樣呢,這真不堪
設想。……為國人的幸福和健康,我們應當擁護坐社的政策……」
關於石油發展問題,他的意見如此:國內出產石油量少,即發展也發展不到什
麼好程度,要是忽視了棉紗的發展,從事於石油事業,則後者還沒發達時,前者已
失了在國際間的地位了,這是危險的。
說完又有部分人鼓掌,蕭爺也熱烈地拍手。
「拍手哇,拍手哇。」他對我說。
我沒來得及拍,陸樂勞立起發言。
「潘平民的話一點不錯,正針對我們現在這情形。我希望嚴平民用較遠的眼光
看著我們的前途,放棄他的成見。……我對本屆的大選沒有其他話說,我的意見就
是潘平民的意見。……」
那位議長走下臺,向嚴俊謙恭地說:「平民潘洛與平民陸樂勞,都選巴山豆,
本議長以為貴平民可以放棄己意。……」
嚴俊和氣地說:「承貴議長的好意,但本人並不願收回發言。」
「各位紳士注意,」那議長舉起一個手,「現在嚴平民感謝本議長的好意,但
不願收回意見。……現在,要舉行竟選了。」
議場的人都嚴肅地等著這「竟選」。
那議長拿出一副撲克牌來,洗牌洗三遍,洗時樂隊又奏樂。
「請朱教士倒牌。」他叫。
朱神恩是坐在議員席裡,我先沒看見他。現在他奔到中間來,虔誠地在胸前畫
了個十字,然後倒牌,將牌發給三位平民。
「你換不換牌?」朱教士問潘洛。
「我出五萬萬塊金圓換牌。」潘洛說,他寫了一張支票。國家銀行總裁在他支
票上簽了字。
嚴俊出十萬萬換牌,陸樂勞也換了牌,潘洛是換兩張,嚴俊換一張,陸樂勞換
一張。
要看牌時,潘洛放棄了,聽說這是一種策略。這場賭博,潘洛實際上是和陸樂
勞合夥,本錢非常雄厚。
陸嚴二人看牌。嚴俊已將錢加到9,000,000,000,000,000,000,000金圓。
陸平民加到了這麼多的時候,又在這數目下加二十五個圈。每加一次錢,那國家銀
行總裁要簽一次字,不然這款子付不出。陸平民加了之後,嚴平民加到相等的數目,
說到著牌。但一躊躇之後,又在那數目下加九個圈。
陸平民笑著說:「我當然還要加的。」
加到相等,又任意加了五十二個圈。
「荷荷,」有人私語,「陽世的世界大戰,各國用的錢一起算來,也沒有這樣
多哩。」
但嚴俊不肯就丟手,他預備加到和陸平民相等的數目就看牌。
「原諒我,」那國家銀行總裁向嚴俊說,「您閣下不能再加了。」
嚴俊的臉子變成慘白。
「怎麼,我用我全部企業的名義呀。」
「不能,平民,我代表全國金融界說話:我不能簽字了。」
「完了!」嚴平民將牌向桌上一丟。
陸樂勞和潘洛勝利了。
「巴山豆當選!」議長叫。
鼓掌。奏樂。議長又上臺,由無線電播音機宣告全國人,巴山豆當選。
「可以投票了。」蕭爺告訴我。
於是所有的人將選舉票填上,每人都選巴山豆。那三位平民也寫巴山豆。不寫
巴山豆就是違反民意。
那牌究竟是怎樣的呢: 嚴俊的是三張A,兩張K,陸樂勞的是,只有一對3。蕭
爺說,所謂打牌者是一種形式,骨子裡是比財產誰多。現在潘各二平民合作,嚴俊
自非其敵了。往年不大有兩個平民合選一個人的事的,這一屆是少有的盛況。
「那麼嚴俊從此破產了?」我問。
「敗者本是破產的,但要看敗者是什麼人。象嚴俊,他是石油事業的唯一人才,
對陸樂勞很有點用處,所以我猜他輸的錢陸平民會還他的。」
他又告訴我,國內的石油事業,陸平民也想投下大資本去,而這事業只有嚴俊
最有經驗,結果陸平民一定會發還他的款子。
大選的典禮終了時,有人在議場裡發明天大宴會的請柬。每人一張,用大統領
府秘書廳的名義發的。據說這宴會雖沒什麼大了不得,但隨隨便便的人,都不會被
邀請的。
「被邀請一次,」蕭爺說,「就一輩子有光榮。我上一屆還沒有被請的資格哩,
上一屆我只拿到一張候缺請柬。」
「什麼候缺請柬?」
「沒有正式被請的資格,但在社會上已有了相當的聲望,就要候缺,要正式被
請的有人不赴會,你補上去。」
「那麼我們總算有很大的面子了。」
「當然,當然。」他得意地說。
回家時,蕭爺買了一本明天要應用到的書:《大統領府宴會禮節綱要》。這本
書蕭爺在讀著,我沒有讀它的必要,因為他可以指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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