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文集                總鰭魚的故事

 
  我們的故事的前半段,發生在中生代泥盆紀的大海裡。
  那時,陸地上一片荒涼,海洋裡卻熱鬧得很。生命從海洋裡孕育出來,又在海
洋裡蓬勃生長,如火如荼,好不興旺。海底像個大花園,各種各樣的珊瑚,有的如
同一棵小樹,有的像盛開的花朵,有的長成一個花壇模樣,紅黃藍白,拼成各式圖
案。海百合腰肢嫋娜,隨著海水搖擺;各類水藻,粗大茁壯,像蛇一樣漂動著。看
見那鸚鵡螺嗎?叫做直角石的像一個個蛋捲冰淇淋,只是細長些;叫做弓角石的像
牛角,只是小得多。他們的圓口上都長了很多觸角,像是大鬍子,好不滑稽。這個
世界的主角是魚類。當時已有很多種魚。他們自由自在地游,和現代的魚一樣活潑
快活。
  魚類中有一種叫做總鰭魚。他們身體修長,遊得很快;另有兩對肉質鰭,可以
支持身體,在海底爬行。看他們在浩淼的碧波間遊得多暢快!忽然一紮,便到了水
底,愣了一陣,用兩對鰭慢慢爬起來。有時遇到尖利的沙石,當然是很疼的,因為
他們沒有穿鞋子呀。
  「我們不怕。」一條小總鰭魚名叫真掌,正在泥沙上爬行。他在和堂妹矛尾比
賽,約好只准爬,不准遊,目標是離海岸不很遠的一塊黑礁石。小真掌說:「我們
不怕。」他一步步在海百合莖下爬,認真得眼珠子都不轉一轉。
  小矛尾卻不這樣。她爬了幾步,見真掌只顧專心爬,便偷偷地浮起來遊了很遠,
又爬幾步,又遊了很遠。「我們不怕!」她也笑著,叫著。當然是她先到目的地。
那裡礁石頂和海面相齊,她在頂上又爬了幾步,便停在一個石孔裡,給真掌喊加油。

  老實的真掌很羡慕矛尾的本事,他加勁練習,決心要爬得更好。他的練習場所
是海底一長條沙地,兩旁都是海百合,像我們路邊的垂柳一樣。還有許多直角石、
弓角石在旁觀。海百合常常彎下腰來,笑眯眯地說:「何必自苦乃爾!」她們有文
縐縐的風度,所以得把文縐縐的語言教給她們。
  真掌沒有那麼文縐縐,他一愣之後回答說:「我就是想做得好一點兒。」他有
這個習慣,什麼都想做得好一點兒。於是他繼續爬。他也有膩了的時候。那時他就
猛地躥起,一直浮到海面,看一看那似乎是永恆的靜寂的天空,在起伏的波濤上漂
一漂,在礁石的石孔裡歇息一下,很快又回到深水中來。因為總鰭魚是深水魚類,
水面的空氣使他不大舒服。
  海中的居民過著好日子。他們也許可以就這樣過下去,過上幾千萬年。有一天,
幾條總鰭魚老太太在珊瑚花壇邊用鰭撐住沙地,東家長西家短閒聊天。忽然她們都
覺得頭暈,好像有什麼東西壓下來,可又什麼也看不見。一位老太太的孫子游來報
告,說是海水在退!大家眼看著那塊黑礁石越來越高,本來在礁石頂端散步,鰭可
以不離水面,涼爽而舒適,你們記得不?現在這礁石頂端離開水面已有一株大海百
合那麼高了。
  魚兒們大為驚慌,各按族類聚會。在真正的災難面前,誰又能討論出什麼結果!
幾天過去了,不只上了年紀的魚感到頭暈,身強力壯的魚也頭暈得厲害。又過了不
知多久,他們整天覺得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動,簡直不能保持平衡。海水淺多了,熾
熱的陽光照下來,各種貝類都閃著刺眼的光,使魚兒們不只頭暈而且眼花。
  真掌很害怕。他還沒有過這樣強烈的可以稱為恐怖的感覺。他很小就離開父母,
憑著大自然給他的修長而強壯的身體,生活很順利。可現在是怎麼了?連遊動都很
困難。他躲在岩石底下的彎洞裡,隔一會兒便探出頭來,他想看看矛尾妹妹在哪裡。

  忽然海水劇烈地晃動了,一大群魚互相碰撞著艱難地遊過來。在一片混亂中,
真掌知道不遠處海水已退盡,許多魚在陽光下曝曬,很快都死去了。真掌從洞裡遊
出來,想過去看看,能不能幫忙做點什麼。




  「真掌!你怎麼往那邊去!」是矛尾在叫,「那邊沒有水了,不能去!」
  「我可以爬幾步。」真掌說。
  「不能去!但願我們這點水能保住。」矛尾費力地擺動她那秀麗的尾巴。為了
讓她安心,真掌便聽從了她的話。
  「可咱們怎麼能保住這水呢?」大家互相問,誰也不能回答,只能過一天算一
天。魚兒們在惶恐不安中覺得越來越熱。這一天,真正的災難終於到來了。
  真掌正在大礁石下面,偏著身子,用力看那高不可攀的礁石,像是小學生在看
一座大塔。忽然,他覺得背脊發燙,原來海水正急速地退去,轉眼間,魚群都擱淺
在泥濘中了。
  「怎麼辦哪?」魚兒們一般是以沉默為美德的,這時也禁不住大嚷大叫起來;
他們掙扎著從泥濘中跳起,拼命甩動尾巴,又重重地落下來。彼此恐怖的呼喊使得
彼此都更加恐怖。「怎麼辦?怎麼辦哪?」海百合沒有海水做依附,東倒西歪,狼
狽不堪。「大禍臨頭!」她們說。
  真掌用兩對鰭在礁石邊站穩,他心裡也亂得很。因為死魚很多,空氣、水和泥
沙中都發出腐爛的氣味。許多總鰭魚爬過來了。不知道他們是否開會討論過,他們
似乎做出了決定:此地不宜停留。必須趕快離開。
  總鰭魚成群結隊地爬動。真掌也在其中。他們一步步艱難地向著一個方向前進。

  向著陸地!
  向著陸地。他們來自海洋,但不把自己圈囿在海洋裡。想想看,無邊的、豐富
深奧的大海也能成為一種圈囿。他們爬,讓小小的鰭負擔著全身,吃力地爬。真掌
很快便爬到最前面。他覺得自己的鰭堅定有力。本來總鰭魚的鰭是有骨骼的。
  可是矛尾又不見了!矛尾在哪裡?你平時不總是先到達目的地嗎?真掌不得不
掉轉身子找她。尖利的沙石紮得他痛徹肺腑,他也顧不得。左看有看,每一次都用
力轉動整個身子。好不容易看見矛尾了!瞧!她和姊妹們在不遠的一個水坑裡,驚
慌地翻騰著。真掌忙爬過去,一股惡濁的氣味撲過來。「不能留在這兒!」真掌爬
著叫道。他看見矛尾的尾巴黏糊糊的,幾條死魚在她身邊,肚皮翻朝著太陽。
  「爬!」真掌命令道。矛尾立刻跟在他後面爬了。大群的總鰭魚從他們身邊過
去,向著一個方向。
  向著陸地!
  他們不知爬了多久,鰭都破了,流出淡淡的冰冷的血。矛尾越爬越慢,她太累
了,覺得再向前一步就會死掉。面前又出現一個水坑,不少魚在裡面苟延殘喘,他
們叫矛尾。她猛地沖了幾步,落入了水坑。
  真掌費力地掉轉身子。矛尾從擁擠的魚群中伸出頭來,他們兩個對望著。在億
萬年的歷史中,幾秒鐘是太短暫了,太微不足道了,可這是多麼重要的幾秒鐘呵!
既然道路不同,就分手吧。
  真掌又掉轉身子,和大批正在爬行的總鰭魚一起,向著陸地前進了。
  他們爬啊爬啊,毫不停留。一路上,有的不慣爬行死於勞累,有的不堪陽光照
曬死於酷熱,有的不善呼吸死於窒息。他們經過的路上,遺下了不少死魚。但是活
著的還是只管在爬,爬啊爬啊,向著前面,向著陸地!
  終於有一天,真掌和夥伴們爬到了一叢綠色植物下面。他們當然不是海百合。
這些植物有的枝梢捲曲,有的從地下長出寬大的葉片,綠油油的。他們不受海水圈
圃,顯得獨立而自由。這是早期的裸蕨植物。真掌和夥伴們覺得涼爽適意,高興得
用尾巴互相拍打。陸地上,這裡那裡已經塗抹著小塊綠色,綠色要把大地覆蓋起來,
好迎接大地的主人。
  呵!陸地!從海洋來的生命開始了征服陸地的偉大進程。
  我們的故事的後半段發生在公元20世紀50年代的一個海港。
  港灣深處住著一種大魚,身材修長,有兩對肉質鰭。他們強壯,捕食輕易,吃
飽了,便在深深的海中自由自在地遊。魚生來如此,還有何求!可是近兩年,有好
幾條這種魚莫名其妙地失蹤,不是在海中搏鬥被別的魚吃掉——那是天經地義的,
而是被水上面的什麼東西撈了去。一種恐怖的氣氛籠罩著魚群,明明有比大海的力
量還大的一種力量在主宰世界。魚兒們已經聽說了,那是人類。
  「別浮上去!」魚媽媽告誡小魚,「人會逮住你。」在魚的頭腦裡,人的力量
是不可估量的。
  有一條年輕的魚,早離開媽媽獨立生活了。他很好奇,富有詩人和哲學家的氣
質,常愛浮上海面,看港灣中的各種船隻,看岸上的燈火。他聽說過,那大大小小
神奇的船是人造的,那輝煌燦爛的地方是人類居住的。
  一個夜晚,他在海面上慢慢遊,看著星星般的燈火,覺得很不舒服。他不知道
這是一種惆悵。他的生活本來還可以豐富得多,而不只是光知道吃別的魚而活下去。

  忽然間,有什麼東西把他同住了,把他往上拉,往上拉。他用力甩著尾巴掙扎,
完全無濟於事。雖然他有一米多長,一百多斤重,可那結實的網,是人造的。
  他給重重地摔在甲板上,離開了水,他只有喘氣的份兒。許多人驚詫地看著他。
「瞧這條怪魚!」人們叫道。他彎起頭尾一縱身跳起來,尾巴掃到一個人肩上,那
人叫道:「好大力氣!」便舉起魚叉來,幾個人立刻拉住他,一齊說要請魚類學家
看一看。
  這條魚給運到一個深池裡,有一個鐵絲網,將這池一隔兩半。池裡裝的是海水。
有小魚做食物,他很舒服。不久他就發現,在鐵絲網的那一邊還住著一條魚,正是
他的一位叔叔,前些時失蹤了的。
  「你在這裡?」「你也來了?」他們互相問候,互相愁苦地望著。
  「我們落到人的手裡了。」叔叔說。他來的時間不短了,已經成為一條有知識
的魚。不過他不愛炫耀,「我們真倒黴。」
  年輕的魚不久就知道人的權威了。人把他從海裡撈上來,人喂他吃的。他在這
裡離人很近,飼養人員、研究人員、參觀人員不斷來看他們。他還知道,人可以使
他昏迷,把他翻來覆去檢查個夠,再使他蘇醒。人可以叫他生,也可以叫他死。他
沒有能力違背。
  他崇敬地望著人。不料鐵絲網那邊的上了年紀的魚,卻很不以為然,「我們是
魚,就該在水裡遊,怎麼能爬呢!爬出來的成績,算不得什麼。」
  年輕的魚不懂,愣著。
  「你知道嗎?人類是我們的堂兄弟。」老魚終於吐出了這個秘密。年輕的魚如
聞霹靂,大吃一驚。
  「有什麼了不起!」老魚又說,「我們是魚,他們也不過是魚變的。我們過了
幾億年還是在水裡游,他們連海也進不來了。」他驕傲、莊重地遊動著,以證明他
游水的技術。
  年輕的魚還想知道得多一些。上了年紀的魚卻認為再多說就近於饒舌,有礙沉
默的美德。也許他就知道這一點,誰知道呢。
  這時,一位婦女帶著幾個人走到池邊來了。這位女魚類學家是魚的朋友,她熱
愛魚類科學,因為對魚太瞭解了,又成為魚的仇敵。年輕的魚崇拜她,見到她就沉
到水下去。上年紀的魚蔑視她,見了她便張著大口,以示她經不起一咬。
  遺憾的是無論蔑視或崇敬,這位婦女都不知道。她專心地給人們講解著。她講
得太清楚了,有幾句話一直傳到水下:
  「這種矛尾魚是總鰭魚的一支。另一支真掌鰭魚登陸成功,發展為兩棲動物,
經過漫長而艱難的歷程,兩棲動物又發展為高級脊椎動物。奇怪的是,這種矛尾魚
沒有滅絕,而經歷了三億多年,除了身體變大了些,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依然故我。
它們沒有發展,沒有變化,它們是魚類的活化石。」
  我們故事的結尾是在一個展覽會上。許多人來看活化石。兩條魚輪流展出。這
天輪到年輕的魚,他呆呆地停在大玻璃箱的水藻裡。有人走近,他就向漂動的海藻
中鑽,儘量把尾巴對著參觀的人群。這舉動和他那健壯的身體很不相稱。
  人們覺得很有趣。活的化石!真是奇跡!而且這活化石這樣富於表情。一個小
觀眾笑問道:「你害怕吧,我的堂兄弟?」
  另一個小觀眾仔細觀察了半天,大聲說:「你覺得不好意思了,是嗎?」
  年輕的魚悲哀地望著海藻,沒有回答。

               (原載上海《少年文藝》1984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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