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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然而……

  爆炸,……

  爆炸,……

  爆炸,……

  只有這天翻地覆的爆炸能夠殺死它,也只有它配在這有聲有色的爆炸聲中走向永恆。沒有必要傷心,沒有必要惋惜,有生則有死,寧死也不屈服,這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的氣魄!一個民族必須有千千萬萬不屈服的男子漢!一個中國公司垮了,會有另一個中國公司來取代它,一個巨人倒下了,會有另一個巨人跟上來;歷史,決不會出現一頁一行的空白,大地,也不會從人類的腳下漂走。

  那麼,就沉默吧!

  沉默比喧囂更有力量!

  好靜呀。這是在哪裡?那轟隆隆的爆炸聲呢?那沖天的大火,刺鼻的硝煙呢?自己怎麼來到這裡?踩踩腳下,腳下是掛著露珠的茅草,是濕潤的帶著淡淡腥氣的黃色土地,面前是一道小河,河水緩緩流著,河面波動著點點星光。手裡攥著什麼?一支槍?是槍。想起來了,是龔毅逃跑時摔下來的。

  身邊有兩個背長槍的男人,一身礦工裝束,頭上戴著破爛的柳條帽,腰間紮著藍布帶,有一個看上去蠻小的,充其量不過十七八歲,脖子上還系著個哨子。再看看,身後還有幾個熟悉的面孔……

  他覺著很累,很乏,想倒在地上睡一覺。真的,他完全可以安然躺下,好好睡一覺,礦井現在已化作廢墟,他提心吊膽的日子結束了,他應該緩口氣了。

  向山本太郎交出在公司避難的同胞,他的良心受到了強烈譴責,孫三歪的死,更使他受到極大的震動。他覺著自己比劉人傑還壞,證據確鑿地做了漢奸,常常在夜裡被惡夢驚醒。早知礦井非炸不可,他真不如不理睬章達人的命令,在那時就把它炸掉。這樣,他還能保持一個中國人的名節。令人合閘爆炸時,他是不準備走的。他希望和礦井同歸於盡。可後來,不知咋的,竟被礦工遊擊隊引出了礦,引到了這裡!是他自己走出來的麼?是什麼人抬出來的麼?不知道。

  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見大後方的父老兄弟,也不知到漢口後,該和章達人講些什麼。他沒替章達人保住公司,他對章達人來說,已成了一個新的包袱……

  脖子上掛哨子的小傢伙在招呼他:

  「趙先生,快走,這裡還危險,四處都有鬼子!」

  趙民權定了定神,向前疾走兩步,跟在小傢伙後面。

  響起一陣激烈的槍聲,章秀清的遊擊隊和發狂的日軍接上火了。礦區淪陷以後,礦工遊擊隊顯示了自己頑強的適應能力,竟在日軍眼皮底下頻繁活動,並把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地方武裝收攏到自己旗下,壯大了抗日隊伍。今天若是沒有遊擊隊的協助,爆炸是無法完成的。但是,對這麼一支土生土長的遊擊隊能夠生存多久,趙民權是十分懷疑的。

  果然,在日軍的強大攻勢下,遊擊隊未能堅持多久,便敗退下來。日軍騎兵奔殺過來。

  他們一行迅速躲進河堤旁成熟的麥田裡,不料,被追來的日軍發現了,兩名遊擊隊員和幾個有槍的礦警開始抵抗,子彈在頭上飛。

  趙民權麻木地向前跑,沒跑幾步,氣就喘不勻了,他想回頭看看敵人在哪裡,一轉身,一粒流彈射中了他的腦門,他未及明白是怎麼回事,便撲倒在地上,猝然死去。死時,手裡還牢牢攥著那支壓滿了子彈的二號手槍。儘管他未放一槍,但,他是握著槍死去的,是以一種參戰者的姿態死去的,這或許能多多少少彌補一下他內心的愧疚。

  他死的不壯烈,如同他活得平平庸庸一樣,死也死得平平庸庸。十五年前,在上海,一個號稱小神仙的瞎子給他算命,說他日後死於火。不對了,他分明死在異族侵略者的槍口下。

  ——對的,他死於戰火。

  望著這具唯一的著西裝的遺體,高橋不禁肅然起敬。假如他活著,他一定不會饒恕他,因為他炸毀了一個應該屬￿大日本帝國的煤礦公司。然而,也正因為他在大兵壓境的情況下,勇於炸毀一個煤礦公司,並因此獻身,他敬佩他。高橋又不無惋惜,在他看來,趙民權完全可以和他好好合作,為大東亞的繁榮,為明日的新中國奉獻出自己的聰明才智。

  他不是被大日本皇軍殺死的,而是被欺騙他的那個國民政府殺死的,是被自己的愚蠢殺死的。高橋堅信,他為之服務的帝國政府,是要解救苦難的中國民眾的。他想:假若趙民權不死,也許會回心轉意,趙民權將會馬上看到,從滿洲國運來的大豆高粱。公司尚未接收,帝國方面已為恢復生產做好了充分準備,中國民眾是應該為之感動的。

  高橋搖搖頭,對身邊的劉人傑感歎道:

  「可惜!趙先生不瞭解帝國政府,不瞭解我們的政策,一味愚忠,落得如此下場!」

  劉人傑神色黯然,嘴角抽動了兩下,想說點什麼,終未說出,默默別過臉去。

  「劉先生,恢復這個煤礦,要多長時間呢?」

  劉人傑不想回答,可又不得不回答,愣了一下,猶猶豫豫地道:

  「兩年……也許兩年吧!」

  高橋手一揮:

  「三個月!我要讓這座煤礦三個月內恢復生產!大東亞聖戰需要能源!」

  劉人傑突然想哭一場,好好哭一場,可是他得笑,得討好地笑:

  「對!高橋先生,您是專家!」

  高橋又問:

  「怎麼處理您這位老同事呢?」

  劉人傑委實進步了,開化了,毫不遲疑地答:

  「拉去喂山本大佐的狼狗吧!」

  高橋搖搖頭:

  「找個地方單獨埋掉吧,給他做個棺材!」

  劉人傑十分感動,日本人也是人,也有人的感情,他覺著他日後能和高橋好好共事的。今天,對趙民權,對章達人,對中國公司來說,是一段歷史的結束;對他,則是開始,一個不算太壞的開始。

  一面太陽旗在公司大門口的旗杆上升了起來,這塊古老土地上的又一個煤礦公司在侵略者的槍炮下滅絕了。

  徐州淪陷,開封不守。六月,蔣介石下令掘開鄭州花園口黃河大堤,黃水洶湧南流,淹沒了豫、皖、蘇三省大片平原,使幾千萬人流離失所,九十萬人死亡,寫下了抗戰史上最慘痛的一頁。

  同年八月,日軍以二十四個師團的兵力會攻武漢,十月二十六日,武漢失守。其時,另一部日軍在廣東惠陽大亞灣登陸,十月二十一日攻陷廣州。

  翌年十一月三日,章達人在重慶沙坪壩吞食鴉片自殺,時年五十三歲。參加其喪禮的僅至親八人,偏安一方的實業界已將此人遺忘了。各大報均未刊登任何消息,僅有一家小報在社會新聞欄裡報道說:原中國煤礦股份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章達人翁,昨日在渝過世,詳情待查。以後,也未見該報再有詳情登出。大約這詳情實在平平,不具備桃色新聞的魅力,故爾作罷了。

  一九八四年三月——四月于南京鼓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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