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莊嚴的毀滅 | 上頁 下頁
一〇


  一個半小時以後,談判繼續進行,雙方逐步取得一致意見,當場通過三項協定,記錄在案:

  一、全部償還公司積欠薪金,以避免衝突案;二、每個窯工發放煤炭二噸,以作遣資案;三,維持礦井安全,及地方秩序案。

  當日晚七時許,占礦窯工陸續撤離田屯。公司收回鋼槍十二支,其餘三十余支未能收回。次日,孫三歪集合百余名地痞流氓及不務正業的窯工,向西嚴鎮地方當局申請成立抗日民眾義勇團,未獲批准。孫再赴縣城,找到本家二哥——縣黨部委員孫金龍,經其疏通後,准其成立,劃歸戰區抗日遊擊總隊管轄,編為礦區支隊,支隊長孫三歪,督導員孫金龍。

  與此同時,章秀清領導的窯工抗日遊擊隊成立,人數約八百之眾,下分宣傳、偵察、爆破、遊擊四隊,擬日內開赴台兒莊前線,配合我軍作戰。

  …………

  西嚴礦區沸騰了。戰爭,大踏步地走進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構成了生活的重要內容。長矛、大刀,鋼槍、炸彈已象煤鎬、礦斧一樣,合乎情理地湧現在大街小巷、田野地頭。一場關係到這塊土地命運的大搏鬥、大廝殺、大動盪,已經來臨,一個古老而偉大的民族在炮火聲中驚醒了……

  §第四章

  三月二十八日,日軍又增援猛攻。代號「遊擊哨」的湯恩伯湯軍團游而不擊,怯敵避戰,只圖保存實力,致使台兒莊正面壓力急劇增大,被迫屢屢與敵進行巷戰。敵我雙方各據半個村寨,逐房逐屋爭奪,各自在牆上開挖槍眼,互投手榴彈,為奪一間小房,往往犧牲幾十人,近百人。三十一師官兵浴血奮戰,奉命守至一兵一卒,以死報國。

  是日,中央社發佈新聞,各大報亦在顯著位置發表通訊,報道台戰前線戰況,稱:我軍將士英勇奮戰,陣前斃敵數千人,台兒莊依然被我軍牢牢控制,徐州古城固若金湯。

  翌日,蔣介石電令孫連仲輪番將兵力填入台兒莊。蔣雲:「台兒莊得失,有關國際視聽,務必固守。」嗣後,孫陸續將三個師一個旅,並兩個新兵團輪番填入。四月二日,三十師吳明林團於黃昏後撥歸三十一師池峰城指揮,次日拂曉撤出時僅剩官兵十余人。日軍為此亦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

  在此期間,戰區內謠言四起,日方奸細活動頻繁,放火、投毒,窺視我軍動向。二十八日夜,一日諜在西嚴鎮秘密張貼日方宣傳品,被我軍民當場拿獲,旋即處死。同日,遷移監督委員會對中國公司下達遷移、炸礦命令,並電告總經理章達人,將於日內派遣爆炸組進礦協助執行。次日,李雄飛離開徐州,合辦湘川的計劃告吹。三十日,德國禮和洋行駐漢口辦事處主任霍夫曼一行五人,在採礦處長錢鈞的陪同下趕赴西嚴。四月一日,國軍工程兵排長田桂陽率兵士三十一人進駐公司……

  四月二日,又一樁意外的事發生了:銷售處處長劉人傑,在西嚴鎮煙花巷會見了一個神秘的人物……

  劉人傑委實算得人中之傑,甭看其貌不揚,小頭小腦,小鼻子小眼,身體影兒般單薄,可就是神通廣大。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在海外的大半名氣,是靠他拳打腳踢闖出來的。在做生意上,連英商德羅克爾都懼他三分。長期以來,頗得章達人的器重,月薪高達一千一百元。他在公司是人人皆知的經濟專家兼外務專家,其地位是舉足輕重的,尤其是在日本人那邊,甚至在章達人之上。

  日本人早就認為劉人傑是個品種優良的中國人,實屬不可多得。設若所有的中國人都象劉人傑那樣虛懷若谷,通情達理,懂得謙讓,中日之間完全可以避免一場戰爭的災難。

  民國二十年春,劉人傑代表公司趕赴日本,和日本昭和制鐵所簽了一個售煤合同。事後,日方籌辦了一次酒會。在酒會上,一位日本軍人公開大叫:「不久以後,西嚴煤礦將成為大日本帝國的能源基地。」劉人傑竟能夠不動聲色,頻頻舉杯。昭和經理鈴木不無讚歎地誇道:「劉君實乃君子度量,將來必成大器也!」人傑安然一笑,沒有搭話,心裡卻不免一陣洋洋自得。

  不料,此事不知經何途徑傳入公司,職員人等大為憤怒,暗中罵他是東洋狗。

  劉人傑不在乎。他內心無愧。他是效忠公司,效忠章達人的。章達人委託他為中國公司廣開財源,沒委託他捍衛國家尊嚴,蔣委員長也沒做這樣的委託,他全然沒有必要為一時意氣,斷了公司前程,惹出外交糾紛。他是銷售處長,不是政治家。況且,即使是政治家,也要有些韜略,也不能逞一時之勇呢!蔣委員長不也是這麼幹的麼?

  劉人傑品種優良——日本友人的看法還會有錯麼?想必是優良!人品也無可挑剔,忠於職守,講究信用,既無酒癮,又無賭癮,差不多也就接近于大半個完人了。然而,他畢竟不是完人,——他太愛女色,經常照顧妓院的生意,搞過的婊子可以組成一支國際縱隊,其中包括日本女人、俄國女人、泰國女人,自然,也有中國女人。他總覺著中國女人不如日本女人。劉人傑也懂得愛國自重哩!搞日本女人就透著強烈的愛國精神。他認為。

  西嚴鎮是劉人傑的樂園。中國公司在這裡辦礦以後,刺激著這個小小的村鎮不斷更新,短短十餘年的時間,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一下子飛騰起來了。以經緯編號,建起了三經四緯,七八個街面。無娼不盛,僅西嚴鎮內就有掛牌妓院三處,娟妓近百人。暗娼的數目就無法統計了。十九年,河南某縣來了個劇團,因賣座不佳,無法生存,只得白天賣唱,夜間賣淫。

  這賣淫又分三六九等。走紅妓女自包房間,對嫖客也頗有選擇,窮窯工縱有白銀千兩,也休想碰她一下;次一檔的,大都不講身分,給錢賣貨,交易公平,只是標價高昂,規矩繁多,每一「規矩」都不外是變著法兒向嫖客要錢。下流妓院,一貫的生意興隆,究其根源,不外乎「薄利多銷」。一般來說,這類妓院不留宿,前門送舊,後門迎新,川流不息。最淒慘的是那些野雞,往往只是三角兩毛,甚至一張煎餅,便也讓人擺弄一番。

  西嚴鎮繁榮「娼」盛。在這年復一年的繁榮與「娼盛」之中,人們的道德觀念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萬惡淫為首」已不具有勸善戒惡的權威性。賭博也不再被人們公開地詛咒,經三路上就堂而皇之地開著三家寶局,其花樣之多,令人炫目。每逢月底,公司發工資的日子,西嚴鎮的每一條社會神經便興奮起來,滿街的婊子,滿街的寶案,滿街的酒攤,滿街的騙子。許多窯工從西嚴礦的大門出來,走不到五百米外的礦區區公所,一月的工錢便去向不明了。戰爭的到來,未能影響西嚴鎮的這般繁榮,在很大程度上反將它刺激得更加瘋狂。日前,國軍的一支機動部隊駐防這裡,便好生照顧了妓院的生意,待到奉命開拔時,還把一位營長,幾個大兵扔在婊子的大鋪上。一時間傳為奇談,對國軍的聲譽頗有些不良影響。

  劉人傑不象一般人那麼下作,下流妓院從不問津,二流的,如秋月館之類,一般也不涉足,他一要搞原封,一要搞氣派。前幾天,如花似玉的李嬌嬌初夜掛牌,他覺著有必要去關照一下,便去了,於是乎,便被那個幽靈般的人物盯上了。

  這是個陰沉沉的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劉人傑在迎春樓為李嬌嬌辦了一桌喜酒,吃罷,趕到嬌嬌的香房已是十時左右了。關上門,他用朦朧的醉眼打量起嬌嬌來,不禁春心蕩漾。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