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莊嚴的毀滅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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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又面臨著一場新的戰爭災難。這場戰爭和以往的軍閥混戰、北伐戰爭不同,是一個民族和另一個民族的戰爭。作為一個中國人,當自己的國家受到侵略時,只能站在自己民族的立場上,自己國家的立場上。決不可以再象以往的國內戰爭一樣,左右逢源。這是沒有疑問的。有疑問的是這個政府,這個蔣委員長。政府靠得住麼?蔣委員長靠得住麼? 章達人長長歎了口氣,綏緩搖了搖碩大的腦袋,將車窗的玻璃搖下了半截,取出一支粗長的雪茄噙在發幹的嘴唇上,正欲點火,身邊趙民權已將點著的火送到了面前。 他就勢點著了煙。 雪鐵龍減速了。前面的路面不平,坑坑窪窪,車夫老趙左拐右繞,車子竟沒有太大的顛簸。一股潮濕而涼爽的風旋進車內,章達人昏昏欲裂的腦袋清醒了一些。他將寬厚的身子向下移了移,改變了一下姿勢,使自己坐得更舒適一些,臉孔轉向了雨霧迷蒙的窗外。 一塊充滿生機的綠色大地在章達人灰暗而疲憊的眼睛裡旋轉。春來了,春在不知不覺中降臨到這塊苦難的土地上,喚醒了沉睡的萬物。戰爭的炮火阻擋不住春的腳步,阻擋不住凍土的復蘇,也阻擋不住麥苗的返青,小草的破土。 這萬象更新的春天! 這充滿生機的春天! 而他的春天在哪裡?那頭實業界的猛獅難道演變成兔子了麼?難道那個不服輸,不認命的章達人只能在這春風蕩漾的時候為自己唱唱挽歌麼?不!這不是章達人!章達人是春天的主人,渾身富有生機,依然是一頭兇猛的獅子!章達人以及章達人的中國公司和腳下這塊深情的土地同在! 這塊土地確是深情的。袒露在陽光下的表土一年年向土地的主人奉獻著金色的收穫,埋藏在地表下的寶藏,養育了一個擁有九千人的煤礦公司。章達人的一切都取之於這塊土地,包括他那獅子般的意志。 今天這位實業界的巨人,正是過去那個章達人和這塊土地結合的產物。只有這塊土地能夠造就章達人,也只有章達人能夠駕馭這塊土地。別人就不行,想當年,秦振宇在這塊土地上創建興華時,是何等的不可一世,然而,曾幾何時,一場械鬥,幾門土炮,竟將興華打得七零八落,煙消雲散。 中國實業家太虛弱,相當一部分患有嚴重的軟骨病,無法適應急劇變化的政治風雨。適者生存,是自然界不可逆轉的法則,也是人類社會不可逆轉的法則,不能適應,只有滅亡,沒有第三條道路;現實是冷峻的,殘酷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它是一劑苦口良藥,刺激著實業界的後來者們堅強起來,壯健起來,跌倒了——只要沒送掉性命,爬起來再幹!跌倒的是一個人,得到教訓的是一群人。中國的民族工業正是在一場又一場政治風雨中跌跌爬爬,由命運不測的孩提時代,走進了充滿幻夢的青年時代……她的歷史,既是一個缺乏母愛的苦兒的歷史,又是一個艱難奮鬥者不斷成熟的歷史。 摔倒秦振宇的地方,不應該再摔倒章達人;埋葬了興華、火通的土地,不應該再埋葬中國公司。——這一直是章達人牢不可破的信念。正是在這種信念支配下,他承認了這塊土地的偉大,和這塊土地結合了。他入鄉隨俗,廣泛交結地方豪紳,打通地方官府。公司每逢重大慶典,總是高朋滿座,政客盈門;甚至地痞無賴,土匪蟊賊,他也不無故得罪一個。名震蘇魯豫皖四省的大土匪孫美瑤,也曾是公司的座上客。張作霖、張宗昌、吳佩孚手下的將軍們則更被奉作上賓,好生伺候。 並非每個人都能這樣做,也並非每個人都能獲得成功。這需要豁達大度的胸懷,高瞻遠矚的眼光,運籌幃幄的智慧,和落落大方的氣度。章達人具備了這一切。需要解囊時,他十分慷慨,而且能把這慷慨表現得富有感情,仿佛慈祥的父親在發落出嫁的愛女,而不是有錢的肉頭財主在打發討飯的乞丐。他不吝嗇感情。感情和金錢一樣,用得恰到好處,也具有金錢的效力;況且,感情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可以不斷生長、再造。他是感情的富翁。與此同時,章達人又不顯示自己的軟弱,不讓人們把他想像成笨拙的肥肉。腳下這塊土地告訴他,塑造一個巨人的形象,不但需要仁慈,也需要兇殘。象獅子一般撲過去,撕碎你的對手,血淋淋的把它吞到你肚裡去,使所有蠢蠢欲動者拜倒在你腳下,使他們一想到血淋淋的同夥,就不寒而慄,再也不敢有非份之想。 心腸不能軟。如果需要,就要勇於卸磨殺驢。大土匪孫美瑤劫持藍鋼快車後,大勢去矣。政府欲將其誘殺,章達人便參與了此事,被殺地點就在公司的宴會廳裡。 這塊土地已不是古樸世風盛行的樂園了,人們的道德觀念已有了相當的改觀,忠孝禮義已不是人們的最高行為準則,——至少已不是所有人的行為準則了。在章達人承認這塊土地偉大的同時,這塊土地也承認了章達人的偉大。章達人需要這塊土地,這塊土地也同樣需要章達人,沒有章達人,九千窯工將無以生存,九千雙狂暴的鐵拳會把這塊土地上的秩序打得七零八落…… 章達人如魚得水,象一棵葉茂根深的大樹,牢牢屹立在這塊土地上,根源伸向四面八方,聲勢日漸顯赫,甚至能干預地方政治,決定周圍縣府官員的去留。 他已和這塊土地融為一體了。這塊土地對他如此厚愛。這地下的煤能采八百年,他的事業才剛剛開始呢! 他不能走!即使湘川答應他的條件,他也不能走!李雄飛不瞭解這塊土地,更不瞭解他。這個一身官僚氣的笑面虎,認定他章達人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可他相信,只要他拚命掙扎一下,眼前還會出現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雪鐵龍馳過破碎泥濘的一段道路,進入了平坦大道。車速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令人煩躁的嘶嘶聲重又響了起來,在沉寂的氣氛中顯得那麼清晰、真切。 遙遠的天際隱隱約約傳來轟隆隆的聲音,不知是早春的雷,還是交戰的炮。…… 趙民權突然說話了: 「達翁,我有個不祥的預感,總覺著這幾天要發生點什麼事。」 「哦?」章達人笑笑,「會是什麼事?」 趙民權木然地搖搖頭:「不知道,只是預感。」 章達人沉思一下: 「李雄飛那邊,暫時還不會有什麼問題,今天我們並沒有最後回絕他。當然,我料定我們的條件他是不會答應的。我要再和他拖一拖,等他翻臉動手的時候,我們和禮和洋行的聯繫也就進行得差不多了。湘川發不成國難財,自然要惱火的,可到那時候,他們也奈何不了我們了……」 「不!我擔心的倒是窯工,被遣散的九千窯工……」 章達人一怔,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沒必要說。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不該發生的,自然不會發生。他沒必要為一個已經決定了的事情多費口舌,顯出自己的怯弱。窯工不群起鬧事,他就憑空節省了二十余萬,這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如若鬧個不休,這二十余萬發掉,他也沒損失什麼。 這不算發國難財,章達人這樣做壓根還是為了公司的生存,為了日後的振興。他覺著窯工們應該懂得這一點,應該協助公司渡過難關麼! 自然,這也沒有必要向趙民權解釋。 傍晚時分,雪鐵龍馳進了西嚴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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