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莊嚴的毀滅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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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達人臉色鐵青,兩隻鷹一般的眼睛牢牢盯住劉人傑的面孔,眼光冷嗖嗖的。 劉人傑感到氣氛不對,不得不向後退縮,臉上的得意之色撤了下來,口吻也變了: 「當然,這樣說,決不意味著要資敢當漢奸。我中華民國,乃世界強國,斷然不會容忍小日本的侵略。我們既不能遷往內地被湘川吃掉,也不能毫無準備被日本人佔領。為防不測,我們可出面和鄰近我公司的劉家窪英國德羅克爾公司聯繫,在徐州淪陷後,由英人代為管理。」 趙民權起身贊道:「好!人傑兄,講下去!」 劉人傑手一攤:「如何進展我還未作考慮,也只能說到這裡了。」 趙民權凝思片刻,主動放棄了會議主持人的身分,面孔轉向章達人,笑吟吟地道: 「請第三國人代管公司倒是一條路子。不過,英國人靠不住,其一,英國政府太軟弱,去年七月,蘆溝橋發生戰事,日軍飛機轟炸了英使館的宴會廳,重傷英大使,英國政府都沒有強硬表示,對其僑民財產更無法加以保護。其二,德羅克爾對我公司一直不懷好意,此時還要提防他們乘機摧垮我公司哩!」 章達人不動聲色地問:「你的意思是——」 「請德國人代管公司。德國禮和洋行,曾是我公司債權人之一。達翁想必還記得,洋行駐漢口辦事處主任霍夫曼先生和兄弟有過交往。」 章達人微微點了下頭,凸凸的禿衰的腦門在陽光下閃著一個耀眼的光斑。這頭點的模棱兩可說,不清是讚賞趙民權的主意,還是僅僅肯定霍夫曼和趙民權有來往的事實。 「達翁,我個人也不主張內遷後併入湘川。西嚴煤確是我們手中的王牌,萬不能輕易撒手。兄弟認為,徐州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中央決不會輕易放棄的。我們應據此力爭,使資委同意我們暫緩遷移,而我們則借此機會迅速和德國人達成協議,以求自保。」 章達人深深點了點頭,明確了他對趙民權意見的贊許。他點燃了一支雪茄,慢慢抽著,兩道濃黑的眉毛湊到了一起,深陷在眼眶裡的深暗的眼睛放射出一種鬥獅般的凶光,仿佛隨時準備撲向面前的對手,給它一頓扎扎實實的教訓。 耳邊嗡嗡嚶嚶的響,趙民權還在講,不時地有人插話,可講的什麼,章達人已漸漸聽不清了,聽不見了。他把沉重的腦袋靠在椅背上,兩隻眼睛停留在奶色天花板上。他的心已飛出了這間煙霧繚繞的會議廳,馳進了屬他的那個宏大的世界。他不能不承認,他的世界處在危亡關頭。他知道自己肩上的重量,他除了要對自己一生的事業負責之外,還要對董事會負責,對債權銀行負責,對一個民族的尊嚴負責。 他曾被實業界同人譽為猛獅,以一種鋼鐵般的意志戰勝了許許多多強硬的對手。公司自民國十年創立以後,一直保持著不斷進取的蓬勃朝氣,十八年間資產擴大了二十五倍,相繼開創了火力電廠,煉鐵廠,甚至吃進了一個輪船公司,為民族工業的振興,樹起了一面鮮豔奪目的旗幟。 在被喚作猛獅的章達人面前是沒有對手的。章達人是個實業天才!他大權獨攬,集董事長、總經理權責于一身,玩數百萬產業於股掌之間。他既是不顧一切的冒險家,又是謹小慎微的守財奴;既是不斷開拓的勇猛悍將,又是安于守成的碌碌庸人;既是張著血盆大口的野蠻的餓獅,又是東張西望的狡猾狐狸。章達人會以剛克剛,以剛克柔,以柔克剛,長久立於不敗之地。 然而,蘆溝橋一聲炮響,章達人措手不及丟掉了剛剛建成的大北電廠;韓複榘棄守濟南,濟南郊外的鐵廠淪入敵手,驚魂未定,上海、南京又相繼淪陷,剛剛吃進的輪船公司也撤往漢口。途中,僅有的三只好船被征做軍用,一隻炸沉,兩隻歸漢後也彈傷累累不能使用。 這令人詛咒的民國二十六年! 一敗塗地,一塌糊塗,一籌莫展!章達人幾乎被這接二連三,突如其來的打擊攻垮了。真疼呵,不是一般的皮肉疼痛,而是傷筋動骨的刻心疼痛。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惶恐,在已經運轉起來的戰爭機器面前,他是那麼渺小,那麼無能為力,好象隨時有可能被絞進機器裡變成一堆肉醬。 他面對著一個強大的對手:戰爭。 他面臨著一個滅頂的危機:戰爭。 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十八年的短暫歷史,他個人五十餘年的奮鬥經驗,還沒有給他提供戰勝這一對手,消除這一危機的辦法和途徑。 然而,他不服輸。他要振作精神,竭盡全力保住西嚴礦業,以求在這動亂不安的歲月裡,牢牢攘住他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本錢,拚命一搏。 月初,他從漢口抵達西嚴鎮,親自整頓礦務,佈置收縮,千方百計打通各路關節,將積壓在礦場的幾十萬噸存煤搶運出去。不料,台戰突然爆發,鐵路忙於軍運,存煤只運出一半,其餘的便只好聽天由命了。遷往內地,他也不是沒考慮過,只是內地沒有他落腳紮根之地,且捨不得丟棄腳下這塊富饒的煤田,因而,遲遲未下決心。日前,李雄飛抵徐,一方面代表國府敦促他撤退、炸礦,一方面又代表湘川的官僚利益,提出合辦湘川公司。合辦他沒有意見,只是49%的股份,人事權、經營權由湘川方面掌握的條件,他不能接受!李雄飛又無意讓步,顯然是趁中國公司危難之際,落井下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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