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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七時省人民醫院 梁清平默默看了高長河好半天,才緩緩地開了口:「長河,華波說得不錯,該誰背炸藥包,誰就得背,當年我們的革命不是做買賣,現在的改革也不是做買賣。所以呀,對這個公平呀,你也要辯證地看呀。所以呀,這種絕對的公平就不存在。你真要求絕對的公平,那我問你,把姜超林調離平陽公平嗎?我看就不公平嘛。要我看,姜超林可以安排省人大副主任兼平陽市人大主任嘛。」 高長河歎了口氣:「這不是一回事,姜超林調動是因為工作,而文春明明顯是吃了平軋廠的冤枉累,大家心裡都有數。劉華波和省委這樣對待文春明,我就是想不通,說嚴重一點,就是官場無正義!」 這話一落音,梁清平馬上掛下了臉,責備道:「長河,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啊!官場要真是沒有正義的話,你高長河上得來嗎?啊?你現在上來了,又提出了文春明的問題,什麼意思呀?是為了從感情上籠絡文春明,便於今後的合作,還是為了要挾華波,達到其他什麼目的?我真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幹部是怎麼想問題的!從組織原則說,你要和省委保持一致,幫助華波和省委消除文春明的個人情緒;從個人感情上說,你也得對華波和省委有份感激之情嘛,怎麼反過來去將華波的軍呢?還什麼『官場無正義』!我看是你昏了頭!」 高長河不服氣:「劉華波和省委今天能這樣對待文春明,明天就可能這樣對待我和其他同志!」 梁清平說:「每一段歷史都得有人為它負責,文春明攤上了那段歷史呀,有什麼辦法呢?而你,當然要對平陽今後的歷史負責,平陽搞不好,再出個平軋廠就是你的責任嘛,這有什麼可說的?啊?」 高長河仍想不通:「可我怎麼幹?姜超林雖然要調走了,孫亞東還是留在平陽,孫亞東後面又有馬萬里!我想用個叫田立業的幹部,都派去上任了,劉華波為了搞平衡,照顧姜超林的情緒,卻堅決要拿下來!爸,你說說看,我難不難?!」 梁清平歎了口氣:「你難,省委就不難呀?啊?華波就不難呀?啊?你說華波在搞平衡,我看華波也是在搞平衡,可是,長河呀,華波不搞平衡又怎麼辦呢?你總覺得自己受牽制,就不想想,華波也受牽制嘛!馬萬里副書記、陳紅河省長,還有姜超林和你、我,誰不牽制他?而反過來說,馬萬里、陳紅河、姜超林、誰又不受到別人的牽制?說到底,我們人人都在牽制別人,同時又受到別人的牽制嘛。」 高長河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對,就像一堆螃蟹,你夾著我,我勾著你!」 梁清平搖搖頭:「長河,不要這麼說嘛!要積極推動我們各項事業健康穩步地向前發展,就免不了要平衡,要妥協,要講策略,講領導藝術,不能由著哪一個人的個人意志硬來嘛!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從來都是合力嘛!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嘛!你不承認這個合力?你硬來?那你試試看,我包你三天就幹不下去了!所以,長河呀,你不要有情緒,一定要理解華波。華波下決心調離姜超林不容易呀,是對你的很大妥協和支持了,說真的,連我都同情姜超林!」停了一下,又說,「長河,我實話告訴你,姜超林現在還和劉華波頂著牛呢,就在你來這裡前幾分鐘,華波還給我打了電話,要我和他一起再做做姜超林的工作!」 高長河這才說:「爸,和姜超林鬧到這一步,真不是我的本意!」 梁清平點了點頭:「是呀,有些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長河,我看呀,你就不要在省城多呆了,省城是非較多,平陽又離不開人,你還是早點回去吧!」 高長河知道老岳父是為他好,當即打消了在省城過夜的念頭,決定從醫院直接趕回平陽。 告別老岳父,下樓經過烈山原縣長趙成全病房時,高長河腳步停了一下,本想進去看看趙成全,可遲疑了片刻,終於沒敢,怕一腳踏進去,又陷入一個是非的漩渦。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八時省人民醫院 姜超林也知道趙成全在孫亞東和有關部門的監控之下,自己只要踏進趙成全病房的門,省城和平陽城裡又要謠言四起了,然而,姜超林還是按原定計劃去看望了趙成全,一點也沒猶豫。 在整個看望過程中,檢察院反貪局的鐘處長一直陪同在一旁,姜超林只裝看不見,幾乎沒和鐘處長說幾句話,也沒掩飾自己對趙成全的痛惜之情。 在病魔和案子的雙重打擊下,趙成全人已瘦得脫了形,坐都坐不起來了。見到姜超林,滿眼的淚水就無聲地湧了出來,順著耳根往潔白的枕頭上緩緩流。一時間,趙成全的臉孔也扭曲了,也不知是病痛折磨的,還是因為愧疚造成的。 姜超林本來還想罵趙成全幾句,一見這情形,心軟了,一下子忘記了趙成全的問題,記起的全是自己的過失,是他把趙成全從舊年縣長的位置上調到烈山去的,是他要趙成全服從耿子敬的!他再也忘不了三年前自己代表市委和趙成全談話時的情景:那時趙成全在舊年縣幹得很不錯,正在搞老城改造,知道耿子敬霸道,根本不想到烈山去,幾乎是含著淚要求留在舊年縣。當時的舊年縣委書記白艾尼也堅決要留趙成全,可他不同意,要趙成全服從組織決定。這一來,客觀上把趙成全葬送了。 趙成全嘴唇抖動了好半天,終於努力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聲音十分微弱,像蚊子哼:「老……老書記,我……我對……對不起您!」 姜超林坐到趙成全身邊,強做笑臉道:「別說了,成全,啥都別說了,現在說啥都晚了!」連連歎著氣,又說,「成全呀,從個人角度看,倒是我對不起你,三年前根本不該向市委建議把你派到烈山去呀。」 趙成全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一隻枯瘦的手抖顫著,伸得老遠,急著要摸什麼。 鐘處長知道趙成全的意思,把一支筆和一個夾著白紙的夾板拿到了趙成全面前。 趙成全在鐘處長的幫助下,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了四個字:「是我不好」。 姜超林痛心地道:「是呀,你被耿子敬害了,我老頭子也被耿子敬害了!」 趙成全又掙扎著寫道:「耿子敬能幹,還是有功勞的」。 姜超林看罷氣道:「成全呀,你看你,糊塗不糊塗?到這一步了,還這麼說!」 鐘處長忙在一旁替趙成全解釋說:「姜書記,前幾天趙縣長情況好一些的時候和我說過這話的,說是就算明天判耿子敬死刑,他也得這樣說!我勸過他,他也不聽。他和我說,他也不是傻瓜,如果耿子敬一點本事、一點貢獻都沒有,他就不會服耿子敬,也就不會跟耿子敬陷進去!」 姜超林默然了。這就是問題的實質,權力在能力和成就的炫目光芒之下失去了有效的監督,烈山縣委、縣政府兩套班子,十幾個幹部就這麼毀了! 鐘處長又說:「姜書記,趙縣長也說了,一開始,他是埋怨過您,埋怨過耿子敬,後來想開了,您和耿子敬都不能怪,怪只怪他自己。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這只蛋有縫,人家一叮叮個准,就稀裡糊塗跟著人家犯了法。說是自己沒幾天活頭了,請組織上一定要把他的沉痛教訓和大家說一說,要同志們廉潔自重,就是為了自己一家的幸福,也不能這麼幹了!」說罷,又問趙成全,「是這意思吧?」 趙成全眼中的淚流得更急,哽咽著從嘴裡吐出一個字:「是。」 姜超林問:「成全,家裡還有什麼事放心不下的麼?」 趙成全想說什麼,卻說不出,手又伸向空中,要抓筆。 姜超林實在不忍看下去了,按下趙成全的手:「你別急,如果鐘處長知道,你就讓鐘處長說,你只說『是』,還是『不是』就行!」 鐘處長說:「姜書記,據我所知,趙縣長最放心不下他兒子。他兒子大明明年要上高中了,希望上個好學校。趙縣長說,他從舊年縣,到烈山縣,這十幾年一直在下面工作,和兒子接觸很少,幾乎沒關心過兒子的成長,想想也挺慚愧的。」 鐘處長話剛落音,趙成全就艱難地開口說:「請幫……幫這個忙。」 姜超林心裡真難過,紅著眼圈說:「成全,你放心,只管放心!這個忙我一定幫,平陽不行,我就把你家大明送到省城的重點中學來讀高中!哦,順便說一下,我可能也要離開平陽,到省城工作了。」 趙成全的神色中現出吃驚來,大睜著淚眼,呆呆地看著姜超林。 姜超林能猜出趙成全的心思,淡然道:「你別多想,這是正常的組織調動。」 趙成全顯然不相信這是正常的調動,終於痛苦地哭出了聲…… 次日淩晨,前任烈山縣縣長趙成全因病醫治無效在省人民醫院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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