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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李馨香上來後,高長河的臉上才重又有了笑意,說:「馨香同志,文章我粗粗看了一遍,怎麼說呢?寫得不錯,我的印象是八個字:深刻尖銳,驚心動魄。」

  李馨香說:「不是我寫得不錯,是平軋廠的歷史教訓驚心動魄。」

  高長河點點頭:「是的,這歷史教訓太沉重了,一直到今天還拖累著我們。你可能不知道,除了你文章裡講到的文春明市長和參加集資的工人同志,變相受害的同志還有許多。比如他們的廠長何卓孝,比如該廠電工趙業成和他的妻子。這些就不說了,十二億的學費已經交過了,我們現在必須面對現實,結束平軋廠的這種被動局面。所以,我個人的意見是,你這篇文章還得改改。」

  李馨香有了些警覺:「高書記,怎麼改?這篇文章我們頭可一直盯著哩。我們頭說了,這不是你們平陽一個地方的事,是在過去舊體制下很有典型意義的事例,類似平軋廠這種情況的還有不少。你們只要對事實負責,其他方面我們負責。」

  高長河笑道:「馨香同志,你別急嘛,我不會影響你的典型意義。」

  李馨香仍堅持著:「高書記,我就問你一句話,文章在事實上有沒有出入?」

  高長河仍是笑:「根據我目前掌握的情況看,是沒什麼大出入。」

  李馨香說:「那就行了嘛,我文責自負。我採訪文春明市長時,文春明市長也說過的,事實他負責,文責我自負。高書記,你思想可不如文市長解放。」

  高長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那當然,你這文章給文市長平了反,我看後都為文市長抱不平嘛……」

  李馨香忙說:「哎,高書記,我聲明一下,這文章可還沒給文市長看過哩。」

  高長河沒接李馨香的話,歎了口氣,又說:「馨香同志,你肯定知道,平軋廠的問題太敏感,涉及的領導和部門太多。說真的,我原來是堅決反對你寫這篇文章的,所以,明明知道你在平陽,卻一直沒見你。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現在,我的觀點已經改變了,我支持你發表這篇文章。但是,我們也商量一下,是不是能改一改?在不傷筋動骨的情況下改一改?」

  李馨香問:「在哪些方面改?」

  高長河拿起文稿說:「三個方面吧。第一、文章中涉及到的我省主要領導同志的地方能不能儘量刪掉?明說吧,就是涉及陳紅河省長的那一段。你這樣一寫,我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第二、涉及到北京關係單位請客送禮的這部分,能不能淡化處理?總還要照顧到各方面影響嘛。第三、市里已經決定讓平軋廠接受東方鋼鐵集團的兼併,目前正在進行緊張談判,你能不能在文章中帶一筆?這事還是文市長抓的,文市長不簡單呀,受了這麼多委屈,頂著這麼多壓力,仍對平軋廠負責到底。這個同志顧全大局,從不考慮個人得失,個人的面子!」

  李馨香想了想答應了:「好吧,涉及到你們省長陳紅河的那段,我刪掉。請客送禮的事,我也不點誰的名。至於接受兼併的情況,我還得再去調查瞭解一下。」

  高長河笑了,說:「好,好,謝謝你對我們的理解。」

  李馨香也笑了:「其實,我心裡也有數,涉及陳紅河省長的那一段,我就是不刪,我們頭也得給我刪了。」說罷,話題一轉,突然道,「高書記,既然你也這麼客觀公正的評價文春明,那麼,我冒昧地問一下,如果文春明市長不被這個平軋廠拖累著,會不會在姜超林同志退下來時接任平陽市委書記?」

  高長河一怔:「我既不是省委組織部長,又不是省委書記,對此無可奉告。」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二十時跨海大橋

  文春明和副委員長也是熟悉的。副委員長飛抵平陽時,文春明正在接待日本友好城市市長崎川四郎一行,沒能去接機。晚上,姜超林陪同副委員長看平陽夜景時,文春明便參加了,和副委員長、姜超林同坐在一輛進口大巴車上。

  副委員長情緒很好,和姜超林、文春明談笑風生,高度評價平陽的建設成就。

  姜超林卻說:「委員長,您別老誇我們,還是多給我們提些批評意見吧!現在有些同志認為我們平陽是霓虹燈下有血淚呀!看我們哪裡都不順眼哩!」

  副委員長生氣地說:「這叫什麼話?這一片繁華怎麼就看不見?這滿街的高樓怎麼就看不見?我看呀,你們還是不要睬它!這些年外面對你們平陽議論得少了?什麼時候沒有議論呀?先是什麼姓社還是姓資,後來又是什麼姓公還是姓私。現在好了,黨的十五大為這些問題作了定論了,不好再用這些藉口攻擊了吧?於是,又來新花樣了,血淚什麼的又出來了!超林同志、春明同志,你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這些同志,不深化改革,不堅定不移地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把我們的綜合國力搞上去,那才真的會有血淚呢,而且是大血淚,是國家民族的血淚!」

  文春明知道副委員長不瞭解具體情況,又看出來姜超林是在給高長河上眼藥,心裡有點替高長河抱虧,便解釋說:「副委員長,我們平陽現在也確實有些困難,下崗工人十一萬多,前天還出了下崗工人自殺事件,我們很痛心。」

  副委員長明確說:「能認識到本身的不足,知道痛心就很好。不過,要我說,這還是局部問題嘛,不能因此就說什麼霓虹燈下有血淚嘛!我看你們對下崗工人分類定位管理的辦法就很好,只要真正落實了定位管理措施,這種意外就不會發生。下午我就對超林同志說了,這個辦法可以對外推廣。在這裡也向你們透個底,中央已經研究決定了,最遲今年九月底在全國範圍內全面落實下崗工人的生活保障問題,你們平陽不愧是改革開放的排頭兵,又走到了前頭啊……」

  這時,車隊已從市中心區逼近了跨海大橋。要命的是,本該燈火輝煌的跨海大橋竟是一片漆黑,別說裝飾燈沒開,就連橋面上的照明路燈也不亮了。

  文春明正不知該怎麼辦時,姜超林扯了扯他,側過身子輕聲交待了一句:「先不看大橋了,改變一下計劃,通知前導車直接開過去,先到國際展覽中心再說!」

  副委員長不知道發生了這種意外,也不知道自己要看的跨海大橋正從他身下滑落過去,仍是興致勃勃:「……跨海大橋你們就是走在全國前頭的嘛!超林同志,你是真有想像力,也是真有氣魄呀!兩年前就敢放手讓私營資本參加到這種大型基礎建設項目上來。我是在電視裡看到你們大橋通車新聞的,好啊!」

  姜超林懇切地道:「副委員長,這得感謝您的支持呀,跨海大橋立項時,您還給我們批了條子,我和春明同志都記著哩!」

  到了國際展覽中心,陪同人員攙著副委員長站在頂樓落地窗前看夜景時,姜超林才把文春明拉到一邊問:「跨海大橋是怎麼回事?」

  文春明說:「我也不清楚,正讓他們查。」

  姜超林氣道:「今晚就追查責任,我看這是故意搗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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