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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金華受到了鼓勵,益發起勁了:「更不像話的是,工人的要求他全答應了,當場指責人家H國的經理,還要封人家的廠。工人們就吹呼喊口號:田書記萬歲。」

  高長河氣了:「這個田立業!我反復和他說過,要他不要隨便表態,他怎麼就是不聽呢?!他究竟是縣委書記還是工人領袖?!」

  金華說:「在場的同志們都看不下去,我也悄悄和他說了,不能感情用事,要田書記注意我們改革開放的形象。他先還不服氣,罵我是漢奸,罵我們縣政府是漢奸政府。後來,頭腦冷靜下來,田書記也承認我說得對,也表示了,說是可能有些話說過頭了,要我不要在意。」

  高長河直歎氣:「這個田立業,這個田立業!上任才兩天,就這麼胡鬧!」

  金華說:「高書記,您也別氣了,好在現在事情圓滿處理完了。」

  高長河這才想起問:「哦,對了,工人鬧事的原因是什麼?」

  金華歎了口氣說:「高書記,H國那家公司也有問題,也不能全怪我們工人,他們勞動保護跟不上,工人們去交涉,他們態度又傲慢,當然要發生衝突了!我和田書記說了,準備對大明公司違反勞動保護法的問題進行查處!高書記,您看呢?」

  高長河說:「好,好,這樣處理很好,很妥當。」

  金華顯得十分老成,說:「外國廠商在中國辦廠,這種違反勞動法的事多著呢,我看主要是個監管問題,過去耿子敬和趙成全監管不嚴,才產生了這種問題。我現在準備加強監管,打算組織政府有關部門對全縣外資和合資企業執行勞動法的情況進行一次全面大檢查。不過,高書記,我們也不能動不動就趕人家走,就要封人家的廠呀,這要破壞我們引進外資工作的。高書記,這事您恐怕還得給田書記稍微提個醒。」

  高長河沒好氣地說:「我會找田立業算帳的!」

  金華媚媚地一笑說:「不過,高書記,你也別把我們田書記批狠了,你批狠了他,他可不會饒了我呀,現在工作難做呢!」

  高長河卻說:「我不批狠了他,他准還有下一次!」

  金華帶著些撒嬌的口吻說:「別這樣嘛,高書記,你這樣,下次我可不敢來找你彙報工作了!」

  高長河這才笑了:「好,好,小金縣長,你放心,我會注意方式方法的。」

  臨別,高長河又向金華交待,要金華一定要積極支持田立業的工作,主動搞好班子的團結,說是田立業本質上還是個很好的同志,只是這些年在機關閑得散漫了,一時還不適應,大家要多關心幫助他,支持他發揮作用,在烈山多幹些實事。

  金華連連應著,還掏出小本本記錄,態度誠懇而自然。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十七時烈山縣委

  金華在國際酒店告狀時,田立業正在應付烈山縣著名的上訪專業戶李堡壘。

  李堡壘本名不叫李堡壘,叫什麼已經沒人知道了。她之所以叫李堡壘,是因為抗日戰爭期間她家做過共產黨遊擊隊的堡壘戶。戰爭年代,一個負傷的區委書記在她家養傷被日本鬼子抓去殺了,肅反時,他們家就受了懷疑,當時做的結論是李堡壘的父親告密,李堡壘的父親因此被判了二十年刑,一九六五年病逝在獄中。李堡壘長大後,一直告狀,從青年告到中年,告到老年,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反復告了好幾遍。先是要求重查此案,平反落實政策。平反落實政策後,又要求追認其父為革命烈士。這事比較難辦,有關部門一直不同意。李堡壘便繼續頑強上訪。國家賠償法出來後,李堡壘上訪積極性更高了,目前常駐北京,以向各地赴京上訪人員提供中央各部委領導車牌號碼和上訪諮詢為職業,只在農忙時回家看看。有時也跑到縣委、縣政府轉轉,給被她堵住的書記、縣長們上上政治課,講講廉政問題和全國各地的革命形勢。

  這日下午,田立業真是倒黴透了,剛看望完大明公司的受害工人,就被李堡壘堵在辦公室了。辦公室齊主任最先發現了李堡壘。當李堡壘又矮又胖的身影一出現在縣委二樓走廊上,齊主任就知道壞事了,忙趕在李堡壘走進田立業辦公室之前,先一步進了辦公室,當著田立業的面撒謊說:「李堡壘,你又跑這兒來幹什麼?你知道的,耿子敬被抓了,新書記還沒來,有話你和我說吧!走,走,到我辦公室來吧!」

  李堡壘一把推開齊主任:「走開,誰和你說?以為我不知道呀?這位就是老田,田書記!中午我見他先在大明公司爬門,後來又聽到他為受害工人說話,很好!」轉而對田立業說,「很好啊,老田同志,這才像我們共產黨的縣委書記嘛!」

  田立業早在六年前當縣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時,就接待過李堡壘的上訪,領教過這位女同志的厲害,知道逃是沒法逃了,便很客氣地請李堡壘坐下。

  李堡壘坐定就說:「老田同志,別以為我今天是來上訪的,不是!我的問題是老大難問題,要中央解決,你們下面這些小小的縣處級幹部解決不了,我知道。今天我來找你有兩件事:第一,表揚你在處理大明公司問題上的鮮明立場;第二,和你這個新任縣委書記談談廉政問題。」

  田立業賠著笑臉說:「好,好,你說!不過,李大姐呀,表揚就不必了!你就談廉政問題吧!您談完我還得工作。咱抓緊時間好不好?您也知道,我剛上任。」

  李堡壘揮揮手說:「那好吧——還是得先表揚!老田,你很好!很好呀!戰爭年代,我們共產黨是窮人的党,現在共產黨是不是窮人的党了呢?有的地方已經不是了,像耿子敬當書記時的烈山,整個縣委班子都爛了!而今天在新區,你老田,田立業,又把咱窮人党的立場找回來了!小齊,你要好好向老田學習!」

  齊主任向田立業擠了擠眼:「是的,是的,李大姐,我們一定記住你的話,站穩無產階級的貧窮立場,保證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

  李堡壘火了:「小齊,你怎麼給我油腔滑調?啊?怎麼滿嘴的『文革』語言?啊?我說過要你站穩貧窮立場嗎?貧窮是社會主義嗎?改革開放二十年了,小平同志早就南巡講過話了,十五大已經把小平同志的光輝思想寫進了我黨黨章,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當前的主要任務——小齊同志,你要不要我給你全面講述一下目前全國的情況呀?你知道當前咱們全國是個什麼情況嗎?國民經濟增長目標是多少?困難在哪裡?你給我說!說不出來吧?咱朱總理都為像你這樣的廢物愁白了頭!」

  田立業忙說:「是,是,小齊不懂事,李大姐,你別和他計較,我馬上批評他,這全國的情況呢,咱以後再講,您還是重點談您的第二個問題吧——真對不起,李大姐,我馬上還要接待新華社的幾個記者!」

  李堡壘說:「好,老田,因為你今天立場站得比較穩,我這廉政也就揀重點談談了,儘量簡明扼要,一般不會影響你的工作。」說著,打開了一個黑糊糊、髒兮兮的自製筆記本,「分三個方面談,立足點這如此等等的四個方面我今天就不打算談了——一般和新上任的烈山領導,我都要談這七個方面。耿子敬那次躲到男廁所裡,我就站在男廁所門口耐心細緻地給他談……」

  田立業忙說:「李大姐,這事我知道,你忘了?當時我不也在烈山麼?你這一談不要緊,我和男同志們都進不了廁所,好多人差點尿了褲子。」

  李堡壘說:「是呀,我就這樣苦口婆心,他耿子敬還是沒聽進去嘛,還是腐敗掉了嘛!還有那個趙成全,態度倒好,我說什麼他應什麼,笑得像個彌勒佛,可沒往腦子裡裝嘛!結果現在大家都看到了,創造了兩個班子一起垮臺的全國紀錄!」

  田立業說:「李大姐,您放心,我會認真記住您的話。」

  李堡壘點點頭:「你不錯,老田!那我就先談第一方面,反腐倡廉的偉大意義和我們在改革開放時期對腐敗問題的認識過程。對反腐倡廉的認識,我們大體經歷這麼幾個階段:開始沒當回事,有些人還鼓吹過腐敗無害論,把腐敗說成是發展經濟的潤滑劑。這種貌似解放思想,實則禍國殃民的典型論點出現在我們改革開放初期。後來一段時間,這種論點站不住腳了,又有同志提出,要搞民不舉官不究……」

  沒想到,就在李堡壘滔滔不絕講述第一個問題時,新華社記者李馨香和鏡湖市長胡早秋找到門上來了。

  李馨香進門就說:「田蜜,文章寫好了,你看看吧,棒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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