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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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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長河手往門外一指:「出去,你給我出去,馬上出去!」 王德合還想為自己辯解,但一看到高長河那張鐵青的臉,什麼也不敢說了,狼狽地夾著公文包出去了,逃也似的。 會場一下子靜極了,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能聽到。 在嚇人的靜寂中,陳副市長說話了:「高書記,文市長,在這件事上,我也有責任,沒親自到造紙廠看看,檢查一下定位工作的落實情況,我向市委檢討。」 文春明不客氣地說:「你當然有責任,我也有責任!我們是市長,自殺的是我們的市民,我們在座同志的責任都不小,都有愧!可我們再檢討又有什麼用呢?趙業成夫婦已經死了!死人不能復活了!而且,政治影響和社會影響也太惡劣了!我們平陽是經濟發達市呀,怎麼能出這種死人的事呢!」 發了一通火,文春明又就下崗職工定位管理的問題做了進一步指示,要求陳副市長帶隊,進行一次全市範圍內的落實檢查,汲取趙業成夫婦自殺的教訓,不能光聽彙報,要掃除一切死角,對所有下崗職工進行有效的動態監管。 最後,文春明請高長河講話。 高長河來之前並不想講話,主要是想聽聽再就業的情況彙報,現在面對著突發性的死人事件和王德合嚴重的官僚主義作風,不得不講了。 高長河講話時,面色沉重—— 「同志們啊,不要總說我們平陽是經濟發達市,不要光看平陽四處都是高樓大廈,四處都是霓虹燈。高樓大廈後面有陰影,霓虹燈下有血淚呀!這不是危言聳聽,這是事實!我們的改革開放送入了攻堅階段,許多大中型國營企業的工人同志現在在苦熬歲月,平鋼廠、平軋廠、平紙廠這類困難國企全市不下幾十家。而且在國家調整產業結構的大背景下,未來三兩年裡,這種狀況還不會有根本性的改變。這就是說,我們相當一部分工人同志要過幾年苦日子,要為我們的改革做出這個歷史性的犧牲。 「這些工人同志真是可敬可愛呀,——就說這個趙業成吧,他完全可以死在平軋廠裡,造成個『因公死亡』,可他沒這麼做。而我們一些幹部同志呢?也是那麼可敬可愛嗎?像那個王德合,我看是可恥可惡!他是不顧人民死活的冷血動物!這不是簡單的官僚主義,在對待下崗工人的問題上,他這麼不負責任就等於犯罪! 「當然了,說一千,道一萬,發展才是硬道理。同志們都知道,今年我們國家的經濟增長目標是百分之八。我們省是百分之十一,平陽因為是經濟發達市,省裡和中央的要求是百分之十三。平陽的百分之十三完不成,就沒法保證我省的百分之十一和全國的百分之八。而要完成這百分之十三的經濟增長目標,就需要一個穩定的社會政治環境,就不能再出死人這種事了。文市長要求對下崗工人的定位工作進行一次全面檢查,我看很好。我的意見是,不但要查落實,還要查問題,哪裡發現問題,就處理哪裡的領導班子! 「順便再說一個涉及廉政的問題——在目前十一萬多下崗工人吃不上飯的情況下,我們的一些同志是不是能少喝幾場酒?少往歌廳舞廳跑跑?昨天,我看到紀委的一個通報材料:我們某局的一位處長在平陽國際酒店一擲千金,吃飯、唱歌、跳舞,找三陪小姐,一夜的消費八千七百元!八千七百元呀,同志們!當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了!沒有黨性,也沒有良心嗎?這種人不撤職開除黨籍怎麼行?下崗工人會怎麼看我們?人民會怎麼看我們?這種腐敗風氣要堅決煞住! 「對那些有錢的大款又怎麼辦呢?人家有錢,就是要高消費。這也好嘛,你消費,我收稅。在這裡,我想提個建議,請同志們也考慮一下,這個高消費稅我們能不能收?能不能把收上來的這些錢搞個專項基金。用於救助像趙業成這樣的特困家庭——同志們呀,這可不是打富濟貧,這是在倡導一種良好的社會風氣…… 因為趙業成夫婦的死,高長河在這次會議上講了很多,散會時已經快一點了。 也就是在這個會議上,文春明和高長河達到了難得的一致。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三時市政府食堂 在市政府小食堂一起吃飯時,文春明說,高書記,你建議的高消費稅,我看完全可以收。是叫稅還是叫費,可以再商量。規定一下,一次性消費多少錢就收他的稅或費。不但倡導良好的社會風氣,無形中也逼著那些款爺們把一部分消費資金轉變成生產資金,多創造些就業崗位,很有積極意義。高長河說,那好嘛,你不妨先找姜超林同志商量一下,先搞個草案出來,我們再一起研究決定。 飯後,高長河和文春明一起到醫院去看望了趙業成的女兒趙珠珠,要求院方負責到底,不要留下什麼後遺症。女院長和主治醫生彙報說,趙珠珠煤氣中毒程度較淺,經過高壓氧倉治療後,估計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一些記者也趕到醫院來了,要採訪高長河和文春明。 文春明很惱火,對記者說,沒什麼好談的,這種事不要報道,沒有什麼積極意義。還追問記者:誰讓你們來的?!高長河也說,要注意導向問題,應該從正面宣傳政府為下崗工人採取的措施,多報道些下崗工人艱苦創業的先進事蹟。 高長河還詢問了一下何卓孝母親的病情。女院長說,上午剛做了檢查,情況很不好,肺癌晚期,已經全面擴散了,隨時有生命危險。高長河說,何廠長不在,你們要多盡心,至少不能讓老人在何廠長回來之前死掉。女院長說,我們盡力吧。 回去的路上,兩個黨政一把手坐在同一台車裡,繼續談著工作。 文春明說:「何卓孝這個教訓夠深刻的,我們是不是想想辦法,搞幾條具體規定和措施保護一下這類困難幹部呢?」 高長河說:「幹部當然要保護,可也要保護老百姓啊。像趙業成這樣有特殊困難的老百姓恐怕也不在少數。怎麼辦?我們哪來這麼多錢呀?」 文春明想了想,說:「高書記,還有一種稅,我看也可以考慮收——三陪小姐的個人所得稅。據文化局和公安局彙報,現在我市的三陪人員已不下十萬了。」 高長河開玩笑說:「文市長,你這是狗急跳牆還是敢想敢幹呀?」 文春明正經道:「高書記,我這可不是和你開玩笑。你知道三陪小姐每月的收入有多少嗎?平均每人不下五千塊,多的上萬塊,是所得就應該收稅嘛!」 高長河也認真了:「這會不會讓人們誤解我們平陽允許三陪?」 文春明苦笑道:「全國哪個城市允許三陪?全國又哪個城市沒有三陪?收稅歸收稅,掃黃歸掃黃,該掃照掃。再說,這麼幹的也不是我們一家,前幾天報上還說呢,不少地方已經對三陪小姐收稅了嘛!」 高長河點點頭:「這事我也聽說過。不過,在咱們省可沒有先例呀!」 文春明說:「你怕省委擼你的烏紗帽呀?不至於吧?」 高長河笑道:「文市長,你別激我。」想了想,又說,「這事得慎重,你不妨悄悄把地稅局的同志派到三陪收稅的城市去瞭解一下,看看他們那裡的情況再定。」 文春明說:「也好,見了地稅局周局長,我就和他打個招呼。」 高長河交待道:「這事可得注意保密,別魚沒吃上倒先弄得一身腥。」 文春明點點頭:「我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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