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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耿子敬激動了,在病房裡來回走動著:「兩三萬怎麼了?老兄,你都累成這樣了,這兩三萬還不該拿麼?別說這是你的投資分紅,就算是誰送你的,你也該拿!要是沒有你的日夜操勞,哪來的烈山新區?新區裡多少不三不四的傢伙發了大財,你落了什麼?落了個絕症!你知道麼?一聽說你倒在省城了,我一夜吃了三次安眠藥都沒睡著!我心疼呀!老趙,我問你,萬一你去了,你老婆孩子怎麼辦呀?你家大明今年要上高中了吧?進省重點中學要不要花錢?三年後上大學要不要花錢呀?他們將來靠誰?」

  趙成全臉部抽搐了一下,眼裡滾出了渾濁的淚水。

  耿子敬說:「就把這三十萬一次性處理掉,我做主了!這次不按股份,按貢獻,就算這幾年的獎金吧,你趙縣長貢獻最大,多分點,五萬,出了事我兜著!」

  趙成全噙著淚說:「別,別,那……那還是按股份分吧……」

  耿子敬手一擺:「這事你就別管了,我們共事一場,又處得這麼好,我總得多少盡盡心,至少不能讓你辛苦一生,帶著擔心和遺憾走!」

  趙成全一把拉住耿子敬的手,泣不成聲了……

  耿子敬眼圈也紅了,坐到趙成全床前,動情地說:「老趙,古人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得了你這麼個知己,也知足了。多少地方的班子一二把手不團結呀,咱烈山因為有了你這麼個不爭權奪利、只知道幹實事的好縣長,大矛盾就從沒有過!連姜超林書記都當面和我說,『子敬呀,你要是連趙成全都團結不好,這一把手就別當了,整個平陽只怕再也找不到像趙成全這樣老實巴交的縣長了。』」

  趙成全仰起臉說:「子敬,你……你提到姜超林書記,我……我想起來了,咱……咱得派人去看看姜書記呀,哪怕是問聲好呢?!你剛才只說咱虧,姜書記不虧麼?平陽搞成了這種氣派,你看看他的家,哪點比咱強?他現在也下了,咱要是能幫他一把,就……」

  耿子敬忙打斷趙成全的話頭道:「哎,哎,老趙,你看你,又糊塗了吧?姜書記是什麼人,誰敢往他那裡送禮?找沒趣呀?你忘了?前年挨家送年貨時,在姜書記家挨的那頓罵?沒記性呀?!」想了想,又說,「對這老爺子,去看看表表忠心就行了,我親自去,也代表你,好不好?」

  趙成全哽咽著說:「代我向姜書記問好。」

  見趙成全有點累了,耿子敬站起身告辭,走到病房門口,想起什麼,又轉回來,說:「老趙,昨天省報上表揚你的那篇大塊文章你看了沒有?題目很響亮,《我們的肩頭扛起崛起的新區》,寫得真好……」

  趙成全愣住了:「還……還真發出來了?」

  耿子敬點點頭:「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下,我和縣委一定要樹樹你,準備把你的事蹟向平陽市委和省委做進一步彙報,給那些流言蜚語一個正面回答……」

  趙成全一下子變了臉:「別,別,子敬,我求求你了!你可千萬別這樣!可不能這麼幹。說心裡話,子敬,我心裡有愧呀,總覺得對不起姜書記和市委呀!」

  在得了絕症的趙成全面前,耿子敬仍像往常那麼專橫:「老趙,這事在昨天的常委會上說定了,愧不愧的話你就別說了,只管好好養病就是!宣傳你,是因為你為我們烈山經濟建設出了大力,做了大貢獻,同時,也是政治上的需要!」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時平陽市政府

  「李記者,你說得很對,能拿出這種材料的人是知情人,還不是一般的知情人。一般的知情人怎麼知道這個項目十年送禮花了六十七萬三千多?數據這麼準確?所以我想,我非和你好好談談不可,不但全面回答這份內參稿上的三個問題,還想更深入地談談平軋廠是怎麼落到今天這一步的。從項目籌建上馬到今天的材料,我讓有關同志全找出來了,都在這裡,你隨便看,寫文章需要的,還可以複印帶走,對你不保密。

  「先說平軋廠上馬的背景,最早提起這個項目是一九八八年前後,當時,我們的省委書記劉華波同志還是平陽市委書記,這個項目是在他任平陽市委書記的最後一年提起的。當時全國是個什麼情況呢?經濟過熱,物價瘋漲,尤其是一些生產資料價格高得離了譜,什麼都缺,鋼材、電力、能源,沒有不緊張的。平陽歷史上就不是重工業城市,能源、鋼材缺口很大。解決能源問題,建了個大型熱電廠。解決鋼材問題,就想上這個大型軋鋼廠。大躍進年代,我們建了一個平陽鋼鐵廠,年產二百萬噸,有上這個軋鋼廠的條件。所以,幾次論證下來,從國家到省裡到平陽,三方認識一致,都認為從平陽,乃至整個東部地區的整體工業佈局來看,這個軋鋼廠都得上。八八年底,平陽軋鋼廠正式立項列入國家重點項目。國家部委給了三個億,省裡專項資金給了一億五,平陽地方原說也是三個億,後來追加到三億五。這是多少了?八個億吧?不過,有一點請記住,這八個億不是一下子到位的,經濟建設上的事你們當記者的可能不太清楚,從來沒有一次到位這一說,就是你名下的專項,你用一點也得一趟趟跑北京,跑省城,這先不說。

  「再說設備引進。落實到設備引進談判時,已經是八九年底了。八九年發生了什麼?一場政治風波。原先談定的那家大公司因為他們國家的制裁政策,不和我們談了。AAT鋼鐵公司趁機發出了邀請——現在我們知道AAT公司是家信譽不好的中小型公司了,當時卻不知道呀,至少我不知道,我那時是主管工業的副市長,籌建總指揮只是掛名,具體工作是何卓孝同志負責。更要命的是,和AAT一接觸,我們經濟賬沒算,先算政治賬,說是打破了人家的經濟封鎖,取得了偉大的成績,當時的報紙上還報道過。經濟問題一變成政治問題就麻煩了,國家部委的一位分管領導發話了:和AAT的合作一定要爭取成功。這還有什麼可說的,就千方百計往成功的道路上奔吧!

  「這盤大買賣一開始不就是三方出資麼,所以,總指揮也是三個,除了我,還有省冶金廳的陳廳長和國家部委的王副司長。我們平陽方面主要負責基建,設備的引進考察則由王副司長和北京的一些同志負責。幾次到AAT公司考察,都是王副司長帶隊去的,我們何卓孝同志跟著去過兩次,一次被王副司長帶著考察到印第安人叢林裡去了,還有一次就是簽字儀式。我當時就有些擔心,可又不敢說,對軋鋼設備我和何卓孝都不是專家,人家王副司長才是專家,我哪有什麼發言權。好,AAT先是拖,後是賴,進來的設備三分之一不能用。這就是算政治賬的結果。好在這時我們頭腦清醒了,經濟賬不能不算了,於是就打國際官司。官司一打五年,直到去年三月才算最後完結。這五年,王副司長可又風光了,一次次理直氣壯往國外跑,打官司嘛,重要工作嘛!結果也不知是悲劇還是喜劇,官司沒結束,王副司長在美國十號州際公路上出了車禍,連隨從一起『壯烈犧牲』!唉,你說王副司長跑到美國十號公路上幹什麼去?AAT公司和訟訴法院又不在美國!向上反映?李記者,你說得輕鬆,我們敢嗎!以後不找他們批項目了?這樣一來,造成的直接和間接經濟損失都很大,工期便一再拖延,加上物價上漲等因素,早先的預算就一次次突破,一次次追加。從最初的八個億,追加到九億八千萬,又到今天的十二億,光我們平陽方面就陸續追加了兩個億,成了最大的倒黴蛋!好在姜超林同志和平陽的同志們都很理解,平陽經濟情況又一直比較好,我們這兩個億才能順利追加上去。

  「考察呀,花錢呀,這些好事,大家都爭著上,都認為是自己的當然權利。要負責任了,找不到主了。王副司長『犧牲』了,遺志沒人繼承,一片爛攤子就甩在平陽了。李記者,你說說看,我怎麼辦?這爛攤子是甩在平陽,不是甩在省城,甩在北京!況且,當年我不知道會碰上這種局面,又說過大話,我只能硬著頭皮上。我忍氣吞聲收拾這爛攤子,為國家部委和省裡的追加預算和及時撥款等等問題,一次次給省裡,給北京那幫官僚說好話,磕頭作揖。李記者,你是不知道,人家一個科長、處長都能教訓我這個市長,不瞞你說,有一次回到招待所,我砸了玻璃窗,人家還以為我是瘋子呢!這還不算,去一次就花一次錢,替那些有權管我們的部門搞福利,請那些科長、處長一次次喝酒,就這樣十年花了六十七萬三千多!有人說,他心疼,我就不心疼嗎?我是心在滴血!李記者,現在,你可以按我提供給你的這個名單去好好查查,看看最終能落實這六十七萬三千多嗎?我告訴你,只會多不會少!哦,我沒落淚,是眼裡落了點灰,過去的舊文件嘛,灰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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