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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李東方再也想不到,趙啟功竟會這麼慷慨激昂。

  趙啟功敲著茶几,繼續說:「真正庇護犯罪分子的事有沒有呢?有!不少省份和城市都有,不敢說普遍,涉及面積恐怕也不會小!不被上面發現,他報都不報,串案窩案變個案,大案要案變小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剛聽說這種事時,我也很生氣,也像你現在一樣激動得不行,今天我就不氣了,就多少能理解了。庇護腐敗分子只是個現象,背後的因素很複雜,幾乎都涉及到一個地區、一個單位的諸多政治利益和經濟利益,這裡面起碼有一部政治學加一部社會學!」

  李東方忍不住插話道:「恐怕還有一部黑厚學!」

  趙啟功贊同說:「不錯,應該加上一部黑厚學。」接著說了下去,「和這些地方比起來,我們峽江的這點事又算得了什麼?啊?如果沒人大做文章,何至於搞得這麼驚天動地?!你可能也知道,田壯達的案子省紀委已經插手了,紀委書記王培松三天兩頭去向大老闆彙報,卻不在我面前露一句話!」

  李東方說:「老領導,你既然已經知道被動了,就該爭取主動嘛!」

  趙啟功冷笑道:「我怎麼爭取主動?去向鐘明仁痛哭流涕,說我在峽江當了八年市委書記,一手遮天,用了一批壞幹部?包括那個陳仲成?」

  李東方冷靜地說:「起碼這個陳仲成你是用錯了,鐘明仁在公安局副局長的位置上壓了陳仲成好幾年,你一上來就把他提起來了,又是局長,後是常委、政法委書記。鐘明仁同志在省委常委會上提出了不同意見,你還去做工作,不到半年又把他這個常委報上去了。這倒不是推卸責任,對這個人的使用,我是反復提醒過你的,這個人心術不正。」

  趙啟功掩飾不住自己的沮喪了:「那麼,現在又怎麼辦呢?你起碼先給我維持住嘛!」

  李東方搖搖頭,態度堅定地說:「不行,這個人必須拿下來了!」

  趙啟功吃了一驚:「李東方,你這是徵求我的意見,還是向我通報?」

  李東方說:「意見上次就徵求過了,這次只能說是向你通報了。另外,我也不怕你生氣,我仍然建議你去和鐘明仁同志攤開來談一次,包括陳仲成在田壯達案中做的手腳。由你來向省委建議免掉陳仲成峽江市委常委職務,這比我們市委向省委提出來要主動得多。這也許是我現在惟一能為你老領導做的事了,希望你理解。」

  趙啟功呆呆看了李東方好半天,才問:「東方同志,如果我不這樣做呢?」

  李東方一字一頓地說:「那只有由我代表峽江市委向省委作全面交待了!」

  這話的分量,這話的語氣,讓趙啟功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中。

  李東方想了想,又語氣沉重地說:「老領導,迄今這一刻,我仍然把你當做自己的朋友和同志,我仍然把已經發生的這一切看做你認識上的偏差。但是,不管你說什麼,不管什麼政治學、社會學、黑厚學,我這個中共峽江市委書記的原則底線說啥也不能丟,那就是我剛才說的,不能背叛黨,背叛國家,背叛人民!當然,如果你堅持己見必須由我把這一切向省委說清楚時,我一定會實事求是,包括你擔心田壯達一案被人利用的活思想,你對腐敗分子不是不動,而是以後再動的明確態度……」

  趙啟功受不了了,癱坐在沙發上,連連擺著手:「東方,不要說了,先不要說了,你再給我幾天時間,讓我想想,好好想想,我現在腦子很亂,真的很亂……」

  李東方不便進一步逼下去了,歎了口氣:「老領導,那我就再等幾天。」

  說罷,李東方告辭了,也沒等劉璐璐下樓來送。

  走出柳蔭路二號趙家大門時,李東方步履沉重,心情也十分沉重。

  事情很清楚,如果真是由他代表峽江市委把這一切說出來,趙啟功的政治前途就完了,他的良心也要受到責備:趙啟功沒把他當外人,陳仲成在田壯達一案上的非法活動是趙啟功在私人談話場合主動告訴他的,是兩個老搭檔喝著五糧液隨便談出來的。那麼,他對原則底線的堅守,必將付出人格受辱的代價!以後就會有人指著脊背說:這是一個賣友求榮的傢伙,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顧一切,連自己的老搭檔、老領導都賣。只怕連大老闆鐘明仁都會瞧不起他,沒准會認為他是軟骨頭。

  鐘明仁吃過小報告的大苦頭,不喜歡手下的幹部在他面前打小報告。

  真希望趙啟功能就此猛省,一舉挽救自己的政治前途,也挽救他可能受辱的人格,他願意再等幾天,哪怕為此再擔上一點政治風險,忍點辱受點氣,只要趙啟功能主動去找鐘明仁和省委好好談一下。

  緩緩穿過街面,李東方在路邊一株大柳樹下站住了,對著近在咫尺的趙家小樓看了好半天。趙家小樓亮著燈,二樓正對著路面的窗前有人影晃動,先是一人,以後就變成兩個人,兩個人好像在說著什麼。李東方仿佛能聽到趙啟功一聲聲沉重而無奈的歎息。後來,窗前的兩個人影漸漸模糊起來,李東方用手背去揉眼時才發現,自己眼裡不知啥時已聚滿了淚。

  這時,一輛掛著小號牌照的黑色奧迪緩緩駛過,在李東方面前停下了。

  省委書記鐘明仁搖下車窗,招呼道:「東方同志,你好悠閒呀!」

  李東方一怔:「哦,是鐘書記呀?怎麼……怎麼這麼晚還沒休息?」

  鐘明仁笑呵呵的:「搞了次突然襲擊。讓凡興同志陪我去看了看國際工業園,也聽了聽園區同志的彙報。情況還好嘛,啊?不像你老兄渲染的那種樣子嘛!」

  李東方沒想到鐘明仁會主動跑去看國際工業園,更沒想到是錢凡興做的陪同——今天白天還在不同的場合見到過錢凡興兩次,也沒聽錢凡興提起過。

  錢凡興帶著鐘明仁能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就可想而知了,只怕這「突然襲擊」既不「突然」,也構不成「襲擊」。李東方卻也不好當面點透,只含蓄地笑了笑,說:「鐘書記,您讓凡興同志帶路還算突然襲擊呀?只怕消息早讓凡興洩露了。」

  鐘明仁不悅道:「怎麼?凡興同志還敢騙我呀?他騙了我的耳朵,也騙不了我的眼睛!東方同志,我可當面給你說清楚:再胡說八道,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李東方支支吾吾不知說了些什麼,話沒說完,鐘明仁的車已經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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